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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圖 · 雲南蘇典|開花的姑娘和採蜜的男人

由 FoodWine吃好喝好 發表于 健康2021-06-23

山有山靈,樹有樹鬼,火有火神。在滇西的傈僳族村寨下勐劈,盛行萬物有靈的自然崇拜。族人向山林討食,在勞力中勞心,於練身裡煉神,卻仍難以抵擋某種現代化的侵襲。

春分時節,在雲南省德宏州盈江縣蘇典僳僳族鄉,當地山民以養蜂、牧牛為生。傍晚時分,傈僳族女人在樹下等待山間返回的男子。

人肉身軟弱,胃口堅挺。那些日常的飲食,是一根永恆的銀線,無聲地串聯起這個村寨的往昔與明日。

寨子里正忙活著一場婚宴。豬、牛、羊、雞,不斷有牲畜死去,流滿傾盆的血,滾燙的內臟被一一摘出,在空中騰起陣陣熱氣兒,一片殺戮中,有種詭譎的生的氣息。

春分時期,山櫻謝幕,桃花盛開。當地山民如果一日去山間不返,會採芭蕉葉包裹食物作為午餐。

新娘剛哭過一場,離家時阿媽還在不住地用粗布衣角抹淚。接親的弟兄夥卻是嘴角咧到半空,他們剛吃過一場豐盛的送親宴,坨坨肉、酥肉卷、漆油雞、稗子酒,一個個摸著胖肚皮上了路。摩托車一輛跟著一輛,浩浩蕩蕩地穿行在寂靜的山間公路上,車頭綁著的那塊紅布,和 3 月的春風調了一路的情。

爆竹聲近了,葫蘆笙聲密集起來,是新郎和新娘到了。堂屋裡松明閃亮,擠滿了看熱鬧的大人和小孩。粗糧酒在立冬那天封存,如今快春分了,四個多月,酒香早已藏不住。取下甕口的蓋子,倒入各自的竹節杯裡,日光從對面山頭照過來,晃得人臉微微發汗。

傈僳族男人每人都會有一把細長薄的砍刀,並配有竹編彩繪的刀鞘。入山後,可砍柴、開路、防身,如果沒有帶水杯,會直接砍伐竹子,盛流水飲用。

新郎記得,從他記事起,能吃到婚宴的日子,便是在春天。他在外地當兵,經人介紹認識了在城裡做護士的新娘,這回是雙雙請了假,趕著花開月[ 注:僳族有自己的歷法,3 月即他們的花開月。]結束前,回寨子把婚禮辦了。若是循祖輩們的例,這婚禮要辦上整三天,頭天團弟兄,接親迎親;第二天是正日子,吃婚宴,喝請拜酒[ 傈僳族稱新郎新娘拜堂叫「請拜」。],丟請拜錢,跳上通宵的三絃舞;第三日散弟兄,感謝各位親友的幫襯,吃過最後一頓宴席,再三三兩兩返家。新人請不來那麼多假,便決意禮數一切從簡。

神龕上點好松明子,置上羊頭,拜好神明,便是時候安撫人的胃口了。傳統的八大碗,露天的宴席,廚灶也是拿磚現搭的,跟桌席兩步的路,菜出鍋的第一時間,便用簸箕託著碗碟上桌。素花白瓷碗盛著燒牛肉,橢圓搪瓷盤裡的烤魚,深口不鏽鋼碗裝著苦菜湯,葷的山豬鬼雞,素的水蕨刺筍,正中是這頓婚宴的主角牛撒撇。這是整個德宏州最具代表性的食物,線索在殺牛時就已經埋下,牛的苦腸水是關鍵一幀,熬煮過濾後夥同細末的韭菜、緬芫荽、香柳、布芽、涮涮辣一起拌成濃汁,味道蠻橫,有它在的場合,細米線、牛乾巴、熟肚片都心甘情願當起了綠葉。

傈僳族女人正在河邊採集、清洗野菜。

待杯碟撤去,山谷裡最後的天光也退卻了。火塘早已備好,三腳架上,一把茶壺,山裡砍來的柴,林間拾來的枝葉,生好火,烤土豆,烤蜂蜜,喝酒,哼歌,閒聊。卻不想半途殺出了個傷心事。忘了誰挑的頭,那人感慨起自家的阿弟,若是在家,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他出去快五年了,頭一兩年還會打電話給家裡報個平安,這三年卻全無了音信,家裡阿爹阿媽愁白了頭。眾人唏噓,在暗夜裡嗶啵作響一陣後,又沉於黑夜。

四五十度的酒,輪了六七杯,沒有要停的跡象。話頭連綿,杯盞相續,幾罈子粗糧酒被喝了個底朝天。散去時,每個人都走出了蛇形。

翌日上午,阿普酒醒時,腦仁子直疼。他有些惱自己,一來不該在別人的大喜日子裡提起那傷心事,二來又記起弟弟離家那日,就應該拼命攔著不讓他出去。外面到底有啥好的,空氣空氣不好,吃的吃的不行,人活得還累。他向來對外面的世界沒個好印象,他的妻子,隔壁寨裡的龍姑娘,刮辣鬆脆,像顆春日的青棗,當時差點就被一個外地人誘了去。

三春圖 · 雲南蘇典|開花的姑娘和採蜜的男人

傈僳族女人平日也會穿著民族服飾。拍攝日前恰逢婦女節,當地人集體在廣場歌舞慶祝。

那是個四處跑的收蜜人,生意做得不小,附近幾十個寨子的野蜜,都是經他手去到的城裡。那人一副東部沿海城市的口音,生得精明,善言,嘴也甜,很會逗姑娘家開心。

每次進寨子,他都會去龍姑娘家坐坐,也不管人家裡有沒有蜜賣,喝上一口山茶,講上大半天這一路的見聞:集市裡的馬幫,南疆來的賣茶人,藏人的高山藥材,邊境上偷偷種植的麻古 …… 也講城裡生意最好的那家飯館,老闆年輕時染上過壞東西,妻子走了,丟下兩個兒子,他自己也不管,跑去緬甸做僱傭兵,年紀大了又偷偷跑回來,決定老實過日子,走街串巷賣餌塊才起的家。最後訕笑著說,哪天一定要帶龍姑娘去嚐嚐。

龍姑娘喜歡聽他講故事,相比訥言的阿普,這個外地人好玩得多,她當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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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間採集染飯花,可將米飯染成黃色。

阿普也著實嘴笨,尤其一碰上龍姑娘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話還沒說上,耳根就先紅了。好在年紀相仿,還能玩到一塊。一群年輕人一起去山裡掏蜜,阿普指給她看被野豬拱過的林子,被狗熊掰斷的樹枝,在背陰的山洞裡生火,給她烤蜂蜜吃。深山的蜂不會想到,自己的蜜竟會成為兩個人類的媒人。

阿普最後是憑著一次割崖蜜勝出的。傈僳族家家都有野蜜,但多是樹洞或低矮山洞裡採的冬蜜,採懸崖石洞裡的蜜要危險得多。懸崖太高,架不了藤梯,只能用繩索從高處懸掛而下,一人在上面拉著,另一人攀著繩索向上。龍姑娘看著阿普穿著防蜂服,像電影裡的蝙蝠俠一樣,在峭壁上攀爬,山風呼嘯而過,驚動了蜂群,喜馬拉雅巨蜂開始群起而攻之。一根竹竿果斷地釘進岩石縫隙,取出一半的蜂巢,最後帶下來小半桶的帶巢蜜,黃澄澄的,像匹緞子,有極好看的光澤。龍姑娘在對面的山崖上看著,那顆心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的,跟著繩索晃盪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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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伐竹子做水杯。

阿普用那小半桶的崖蜜,去集市上換回來一對上好的玉鐲,純白的底,雲紋一般的兩朵綠,送給她時,臉上也有別樣的溫情,說如果她願意,他給她割一輩子崖蜜。

那鐲子大小正好,龍姑娘手腕一抬,它就戴了上去。就這樣他們成了婚,生了兩個兒子。懷老大的時候,趕上後山竹海起了白霧,開出大片花來,花敗後結出竹米,形似麥粒,細長飽滿,外圈一層暗紅。阿普架不住龍姑娘央求,進山撿竹米時還是帶上了大肚子的她,到了竹林山卻只讓她在一旁坐著,自己從撿拾、翻炒、擊打、脫殼,一個人全包圓了。回來後婆婆還特意釀了壇竹米酒,用泥漿封住壇口,說是留給她坐月子的時候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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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蘿蔔菜在水中清洗。

竹子四五十年才開一次花,開花即死,人活一輩子,至多就能趕上一兩回。婆婆說,竹米是上天恩賜的仙果,能通神明,龍姑娘自覺沒嚐出仙果的仙,吃完也沒見著神明,但那都不重要了。

她早有了自己的神明。

在沉寂的山間穿行,一個聲音跳出來,「要不要進來坐坐?」我循聲望去,林間的小木屋裡,有個男人正坐在火塘邊烤火。屋子簡陋,一張行軍床,一把矮凳,火塘的三腳架上,架著把燒得烏漆麻黑的水壺,底下火堆裡扔了幾個滾圓的土豆,有好聞的香味使勁兒往鼻孔裡鑽。

在我生活的那個城市,扶個跌倒的老人都得再三思量,但我還是毅然走了進去。這著實有點冒險,可我實在是餓急了。人活一具皮囊,肉身柔軟,胃口堅挺。那該死的烤土豆香味引誘著我。一整天了,我只早上啃過幾塊乾巴巴的餅乾,為了找尋傳說中的那家野菜館,已經趕了兩三里的山路。

那人講他叫阿六,是寨子關卡處當差的。他黝黑的臉,完全要融入到夜色裡。我無心聽他講什麼,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塘裡的烤土豆。他似乎意識到了,用火鉗夾起一隻遞給我,我伸手接過,剝去外皮,三下五除二地下了肚。土豆不在乎被用什麼速度消滅,誰在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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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筐桃花在夕陽下的古樹旁。

三個烤土豆之後,我的注意力終於回到了他的話裡。他似乎有陣子沒見過什麼人了,話尤其的密。他講,快十年前,這裡發生過一次地震,他看到很多人死去。腦子裡有段記憶一直揮之不去。那是個和他一般大的男孩,看上去也沒外傷,人像是睡著了。寨子裡點了好大一堆火,火一直燒著,燒了 7 天,為的是不讓惡鬼侵擾孩子。地震裡,他們住的木楞房也坍塌了大半,政府開始幫著建磚房,修公路,他也終於不用再走兩三小時山路去上學。但學還是沒念下去,去城裡闖蕩過幾年,後來還是回到了寨子裡。在關卡處,查查出入人員的證件,工作輕鬆,每天吃得好睡得香,還有大塊的閒暇時間發呆神遊。

天氣好的時候,阿六會把自己和那床褪了色的軍用棉被一起拉出去曬太陽。被子掛在兩棵樹中間的細繩上,他則坐在樹下的青石上,慢悠悠地點上一根菸。不一會兒,神魂便跟著那煙飄到了山谷裡,他看見杜鵑花開遍了半個山頭,水蕨、花椒尖、長得像韭菜一樣的蘋菜都冒出了頭,一群大黃牛搖著尾巴,在山間林地覓食,散步,沒心沒肺地晃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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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流中有一種半透明的銀色小魚,當地人稱為「冷水花」。

他記起小時候,家裡也有這麼一頭大黃牛,這牛比別家的都笨,經常找不著回家的路,他被阿爹派出去尋過好幾回。

四五年前,家裡的地被拿去建了廣場,那笨牛用處也少了,就被阿爹拉去集市上賣了。廣場修得氣派,古羅馬鬥獸場那般大,四周圍著 36 根光禿禿的木柱,木柱上架著弓弩和火盆,它們都是傈僳族的圖騰。一隻犀牛雕塑卻來得沒頭沒尾,阿六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一隻犀牛出現在廣場上,他跑去問阿爹,阿爹也說不清,末了還是沒忘嘮叨他,別整天想那些有的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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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菜雞翅根的根部可食用。

阿爺在世時,阿六也曾問過阿爺。阿爺從小疼他,常給他摘野生的羊奶果吃,春天的羊奶果大多酸澀,偶爾才有一兩顆甜的。阿爺把甜的都給了他,酸的自己留下,他問阿爺是不是很酸,阿爺說不酸不酸,咬上一口手裡的果子,爬滿了褶子的臉,一下又多出了幾道深深的褶。那時候阿爺年紀已經很大了,耳朵也有些背,他在火塘邊抽著旱菸袋,把煙鍋放在桌沿輕輕地敲了敲,似乎說了些什麼,但阿六完全沒印象了。

後來在夢裡,他和一隻牛對視過。一人一牛,都雕像般屏息凝神。他在屋裡,牛在屋外,他們枕著各自的夢境,一同度過了這漫漫長夜。沒有言語。醒來時,阿六隻記得那牛的眼睛,乖張的,悲憫的。夢境晦澀,牛的樣子變了又變,他記得起初是自家的那頭笨牛,長著溫順的、短小的犄角,後來那犄角不知怎麼又長到了鼻頭上,像把鋒利的彎刀,和廣場上的那頭犀牛一個樣。最後,那犀牛也消失了,變成了頭黑壯的鬥牛,緊繃著臉,眸子裡一片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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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 3 月,黃草坡還未迎來雨季,依舊是黃色,當地人牧牛即每日清晨將牛趕至草坡野生放牧。

他眼皮往下耷拉了下,似乎就要回到那個夢裡去了。「一烤火就容易犯困。」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趕緊遞過去一支菸,和他打聽起新郎和阿普的事,他說一個寨子的大家都認識,他們都是好人,很值得尊敬的人,但他一點兒也不想成為他們。

那你想成為什麼人?

我不知道,他說,我知道我不想成為那種永遠只能待在一個地方的人,也不想成為一個沒有根的人。

那你是想做個自由的人。

我想做草地上那群吃草的牛。他暗暗的眸子,閃過一陣光,我才發現,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

呲啦 —— 一根木柴燒成了兩半,火勢瞬間小了下來,阿六從柴堆裡拾了根櫟木扔進去,火又旺了。他順手扒拉了下腳旁的塑膠袋,土豆沒了,裡面還剩下了些玉米粒,抓起一把丟進火堆裡,噼裡啪啦,在空中飛出零星的屑,躥成了一條依稀可辨的火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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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 傈僳族阿爺阿普寨子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