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蘭州拉麵館。迎著晨光,兩個高大的中年男子走進來,點過單,一個順手從一旁的窗臺上端過來一碗大蒜,兩人徑直剝起來。
我一見大喜:“大哥,您北方的吧,也愛吃蒜?”
“呵呵,對啊,吃拉麵,就著蒜,爽口!”
一會拉麵端上來,同行的另一男子,抬眼朝我笑著點點頭,舉了舉手中的筷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就不客氣,開吃了哦。”我也笑著點頭致意。
就這樣,因為一顆蒜,我們熟悉了起來。
湖南人是無辣不歡,而北方人是無蒜不喜。
父親下鄉、趕集回來,往往趕不上飯時,鍋裡有剩飯,他就裝碗剩飯,有剩饃就抓個剩饃,但,必定順手在案板角摸一把蒜瓣。扒拉兩口剩飯,就個蒜瓣,他能吃出豪華盛宴的簡單、滿足與沉醉。
趕集賣剩的大骨頭、下水,並不體面的朝頭肉,加上大料,滿滿燉一鍋。每人裝它一大碗肉,抓幾粒生蒜,蹲在一邊,撕咬一口肉,就上一口蒜,留在記憶深處的,從來都是饞而不膩的歡喜。
夏日裡的涼麵條,一年四季常吃的涼拌菜、蒸菜,必須潑上幾勺蒜汁,食物本真的靈魂才會在味蕾上甦醒成水靈靈嫩生生的清爽、飽滿和鮮活。
當然,清湯鹽水裝點下的蒜汁,還是稍顯寡淡清瘦了些,但是滴上幾滴香油之後,味覺瞬間迸發出恰到好處的豐潤和鮮腴,極盡風姿妖嬈,卻又低調謙和。不得不讓人感嘆,萬物間奇妙的相生相發。
孩子鬧肚子,家裡的大人習慣在灶門口煨兩骨碌大蒜給孩子吃。落筆的這一刻,灶裡的火,火邊的蒜,灶上灶下的人,家鄉的飯菜,飯菜的香、烘烤著的大蒜的熟香……一併從字裡行間嫋嫋娜娜地飄散出來。一天一天,人們就在這樣平和的日常裡、這樣尋常的氣息裡,走向生,走向死,走向生生不息。這些當時只道是尋常。但,恰是尋常處,最撫凡人心啊。
有一年的冬天,在小姑家小住。彼時,小姑家的光景並不寬裕:小小的院落圍著三間矮矮的瓦房。然而,家的氛圍是平和而溫暖的。晚上,小姑新蒸了饅頭,麥香酵母香在小小的院子裡氤氳出富足的誘惑。“家裡來了貴客,蒸了好饃,怎麼著也得給恁整個好菜啊。”姑父開著玩笑,從裡間提了半袋子大蒜出來。屋外下著雨,屋裡昏暗無光,我們就蹲在門口,就著門口的光剝了滿滿一大碗大蒜。而後,姑父將蒜切碎,熱油爆香,潑上一大碗雞蛋汁,煎成了黃燦燦的雞蛋餅。雞蛋還沒出鍋,香味已經深深吞沒了每一個人。我們掰開暄騰的饅頭吸溜著口水巴巴圍在鍋邊,姑父手起鏟落,給每個人狠狠鏟了一大鏟,饅頭裡夾不住了,我們猶未滿足,只覺得不夠,不夠,怎麼夠吃呢,遠遠不夠啊。
五月了,麥穗灌漿,槐花飄香。大蒜也顆顆鼓脹。二十年前的此時,我正坐在院子裡,學著奶奶的樣子,將拔回的整棵整棵的蒜,一棵一棵編成辮子掛在簷下,剩下的掐杆去須,剝去老皮,洗淨晾乾醃在罈子裡。
新蒸的暄騰的大白饅頭,新醃的肥白瑩潤的蒜,那真是再好也沒有的美味啊。
其實,家鄉的吃食遠算不上精緻,更談不上美味,然而,就是生生地忘不了,放不下,割捨不了,無可替代。
為什麼呢?
這已遠不能用習慣來概括。歲月偷換間,那一寸寸的光陰,一幀幀的人事,伴隨著一日三餐一粥一飯,經年累月,早已深入骨髓,融入骨血,悄然重塑著生命。而唇齒上的痴戀,恰是回溯故鄉、解開一個個獨特鮮活生命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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