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詮釋 |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由 心鳶侃社會 發表于 遊戲2021-07-04

《論語》陽貨篇

17。25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詮釋】

傳統上,人們以為此章是孔子告誡世人要修身就必須要去讒遠色。不過,對該章的理解歷來有頗多爭議。其中“女子”一詞引起了許多不同的理解,不少人又以之為孔子“輕視婦女”的鐵證。

孔子的一句“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引發了人們這麼多的思考,恐怕是孔子始料不及的。更為嚴重的是,此語不僅被視為孔子歧視婦女的有力證據,也直接影響到對孔子思想的整體認知。尤其近代以來,它被有的人認為是歷來婦女地位低下的開端,是“男尊女卑”觀念的始作俑者。

隨著儒學與傳統文化的復興,諸多學者力圖從新的角度對這句話進行解釋,有許多“正解”、“新解”、“辯證”、“我讀”之類出現。

毫無疑問,在經典詮釋中,應堅持經典溯源的方式,以經典解釋經典:回到孔子所傳承的文化和生活的那個時代,方能探得孔子“女子難養”說的真實含義。

值得注意或者必須注意的是,在文化觀上,孔子自稱“述而不作”(《論語·述而》),孔子所“述”者何?典籍中說得十分清楚,《禮記·中庸》說:“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孔子時代,齊國就有人說:“孔子生於衰周,先王典籍,錯亂無紀,而乃論百家之遺記,考正其義,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孔子家語·本姓解》)孔子遵循堯、舜之道,效法文、武之制,顯然,堯、舜、文、武等古代先王對孔子影響很大。堯、舜時代較遠,周代制度就是“損益”前代而來,朱子解釋說:“祖述者,遠宗其道;憲章者,近守其法。”(《論語集註》)因此,孔子應當更加推崇文、武、周公之制。由此我們想到,孔子崇尚“文武之政”,熟知周代文獻,那麼,有關孔子的一些“拿捏不準”的言論與爭議,可以結合周代典籍中的言說進行理解,這或許是一個十分切實合理的途徑。

孔子晚年曾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論語·述而》)孔子對被後人視為“儒家元聖”的周公可謂魂牽夢繞,由此我們想到,孔子的言論應該與西周初年的周文王、武王、周公言論屬於相同的“話語系統”,那麼將人們理解有爭議的孔子“語錄”與周初思想家結合比對研究,應該是一條十分合理的途徑。

事實上,孔子時代,周初的歷史文獻大量存在,《禮記·中庸》記孔子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這使孔子得以瞭解與效法“周政”。在閱讀周代相關歷史文獻時,我們欣喜地發現,周初存在的一個觀念對於理解孔子“女子難養”說頗具啟發意義,這就是“小人難保”。我們相信這是解決這一聚訟不已的學術公案、開啟孔子此語之謎的鑰匙。

《尚書·康誥》記周公告誡康叔之語曰:“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大畏蓒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又民。”當時,周公剛剛平定管叔、蔡叔與殷人勾結的叛亂,《康誥》就是這種背景下對被封於衛地的康叔的囑告之辭。這裡,“小人”指百姓、小民。孫星衍疏引《釋詁》雲:“保,康,安也……小民不易安也。”小民不易安,應當在治理時保持一顆敬畏之心,因為“天威之明,惟誠是輔”,在民情中可以得到應驗。欲安其民,就應當重視他們,就要盡心盡誠,而不能苟安逸樂。總之,因為“小人難保”,就應當重視“小人”。

在《逸周書·和寤解》中同樣有“小人難保”之語。該篇記周武王的話說:“嗚呼,敬之哉!無競惟人,人允忠。惟事惟敬,小人難保。”這裡的“小人”同樣指小民、百姓。依《周書序》,本篇是周武王將滅商時,在商郊“明德於眾”之作。武王要求眾人重視小民,不能與小民爭利。尤其重要的是,這裡說因為“小人難保”,故應“惟事惟敬”。小民很難護養,就要事事施之以敬,這正是周人傳統的“敬德保民”思想的體現。

在先秦文獻典籍中,“小人”一詞比比皆是,均與“君子”對舉。例如《詩經·角弓》中說:“君子有徽猷,小人與屬”;《尚書·無逸》中有“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君主重視“小人”,說明小人階層並非毫無地位。與《論語》同時代的《左傳》、《國語》等典籍中,“小人”也大都作地位低下之人解,如《左傳》襄公九年有曰:“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又如《國語·魯語上》曰:“君子務治而小人務力。”新公佈的清華簡《保訓》篇中有“昔舜久作小人,親耕於歷丘”之語,舜當初所做的“小人”也是此義。郭店楚墓竹簡有“刑不隸(逮)於君子,禮不隸(逮)於小人”,這就是《孔子家語·五刑解》和《禮記·曲禮》中的“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小人”是商、周社會中從事農業等體力勞作、地位較低的平民,包括一般庶民、鄙夫、野人,是王、侯、卿、大夫、士之外的普通百姓,是相對於為政者、大人、君子的身份地位的統稱。

查《說文解字》,其中明言:“保,養也。”是則“小人難保”就是“小人難養”。不難理解,孔子強調“小人難養”,也一定是秉承周人的牧民思想,針對各層各級“養民”者(即所謂統治或管理者)而說的。

原來,這裡的“小人”並不是指我們慣常意識中的那些“道德低下的人”!在《論語》文字中,“小人”當然有與“道德高尚的君子”相對的意義,但其中有很多卻是指的“平民”、“普通百姓”。如《論語·子路》記孔子說“小人哉,樊須也”,就不是對弟子的道德譴責。

孔子思想與文王、武王、周公等一脈相承,由周初文獻我們知道,孔子說“小人難養”不僅不含有輕視“小人”的意思,反而反映出他對這一群體的重視,那麼,孔子說“女子難養”應該也不是輕視女子了。

在孔子的表述中,無論“女子”還是“小人”,其所謂“難養”,具體在於“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也就是說,“女子”、“小人”具有自身的特點,對他們既不可“近”,也不可“遠”,因為把握不當,容易造成“不孫”或者“怨”這樣的消極後果。

所謂不可“近”、不可“遠”,是一個需要具體掌握好的分寸、尺度。所謂“不孫”,就是不馴順;“怨”則是埋怨,怨憤。《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曰:“小人之事君子也,惡之不敢遠,好之不敢近。”作為普通民眾的小民,一般不容易領會“君子”的意圖,在與君子相處時往往會茫然、不知所措。

另一方面,君子對待民眾就應當注意不“近”、不“遠”。《孔子家語·好生》記:“孔子謂子路曰:‘君子以心導耳目,立義以為勇;小人以耳目導心,不遜以為勇。故曰退之而不怨,先之斯可從已。’”孔子認為,君子用心指使耳目,把道義作為勇的基礎;小人用耳目指使心,把不馴順當做勇敢。所以說君子被屏退也不抱怨,讓他帶頭也能做好表率,使別人能跟著他做。在《論語·陽貨》“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這一章之前,就有子貢所說“惡勇而無禮者”的話。所謂“勇而無禮”,就是“不遜以為勇”。君子可以“退之而不怨”,而對待小人,如果“退之”,就難免出現“怨”,這其實就是“遠之則怨”。

在《孔子家語·好生》篇中,還有曾子的類似表述。曾子說:“狎甚則相簡,莊甚則不親,是故君子之狎足以交歡,其莊足以成禮。”小人既然確實有這種不知“遠”、“近”的茫然與狹隘,君子應如何措手處理?曾子認為,既不能過分親近,也不能過分莊重而顯得疏遠,過分親近就會簡慢,過分莊重就不能親近。所以,君子般的親近足以結交朋友並彼此歡悅,君子般的莊重足以成禮。孔子非常讚賞曾子的言論,認為君子在處理人與人的關係時,就要不“狎甚”、不“莊甚”,以“禮”約之,以保持好的關係。這其實正是孔子言說“小人難養”的本意所在。

對“小人”如此,對待“女子”自然也是一樣。在《論語》本章中,“女子”與“小人”是被繫結的並列主語。梁漱溟先生說得好,孔子的那些話,包含了他“對於人類心理的認識”,“孔子學說原是從他對人類心理的一種認識而來”(《梁漱溟先生論儒佛道》,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孔子熟知歷史知識,瞭解民性。他一定認識到,商周時期女子社會地位較低,受教育程度遠遠不及男子。在經過他整理的《尚書》中,就有商紂王妃妲己“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說法。春秋時期的家庭結構更是男主外、女主內,女子很少參與公共社會活動。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群體,她們受到歷史條件的種種侷限,因而大多數女性缺少文化教育,極少有社會交往,難有志向抱負,視野不能開闊。歷史上對《論語》的註解,也多從女子性別特徵著眼,遂有所謂女子“其意淺促”、“無正性”、“志不在義”、“惟酒食之議”之類的理解。其實,孔子說女子“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是他對女性心理情感依賴傾向的認知,究其原因,既有文化教育問題,又有心理性格素質問題。

不難理解,孔子此語是從政治管理的角度對“養”者即君子所說的,這是春秋社會歷史事實的反映。孔子特別強調要了解“民性”、“民情”,《孔子家語·入官》記孔子說:“君子蒞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達諸民之情,既知其性,又習其情,然後民乃從其命矣。故世舉則民親之,政均則民無怨。故君子蒞民,不臨以高,不道以遠,不責民之所不為,不強民之所不能。”這其實就是一個“度”的問題。對於“女子”與“小人”,都要注意“政均”,不能“近”,也不可“遠”,以更好地讓他們恭敬、不怨。朱熹也是這樣理解的,他認為是“莊以蒞之,慈以畜之”。

就政治管理而言,孔子此言是說對待“女子”與“小人”都應當心存一份敬畏和戒懼。周初武王、周公說“小人難保”絲毫沒有輕蔑“小人”之意,那麼,我們也可以確定,尊崇和效法周政的孔子言“女子難養”,也同樣不會帶有任何輕蔑、歧視的意味。孔子的意思是,不論為人處世,還是為政治國,都必須處理好與“女子”、“小人”的關係,對於為政者而言,這更是必須慎思的問題。對“女子”和“小人”,需要注意如何與他們相處或役使他們,要取得他們的擁護、理解與支援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對他們過於親近,他們就難免簡慢而不馴順;如果疏遠了他們,他們就往往會產生怨憤。孔子此語,也體現了他對“女子”和“小人”的重視、關注和深切體察。

本文選自《論語詮解》楊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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