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科學史教授吳國盛有一個觀點，中國古代沒有科學，四大發明不屬於科學，而是技術。不論一位科學史學家秉持何種正規化，他通常都會區分科學和技術，而不是將兩者混為一談。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李約瑟，他的李約瑟之問非常著名，可惜對於科學史，他是個外行。

吳國盛的觀點並不特別，民國時的很多知識分子都持這種看法，比如馮友蘭，當然他們的科學素養都要打個問號，他們的看法是否正確，需要商榷。但這裡要問另一個問題，中國古代有科幻嗎？

先不說有沒有，先來看看例項。中國古代文獻中並不是沒有超出當時生產力水平的幻想。《列子》雖然常被認為並非春秋時書，但年代也是夠久的了，其中有一篇《偃師》，講到了人造人。

周穆王是風流天子，乘著八匹馬拉的車來往東西，還和西王母吃過飯。西邊的哪一個國家沒有去過，但一個叫偃師的人卻讓他開了眼界。偃師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擅長製作假人。

他的假人，能歌善舞，歌聲清越，舞姿蹁躚，連周穆王身邊的妃子都為之傾倒。假人也很風流，邊起舞邊對著妃子們大飛媚眼。惹得周穆王當場宣佈要封殺他，不是，殺了他。偃師趕緊把假人拆開，給周穆王看裡面的木塊、布條，證明他的確不是個人類。周穆王也大為驚歎：“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共乎！”這恐怕是第一個透過圖靈測試的人造人，可以出演《周朝：變人》了。

而且他不僅外型酷似真人，而且五臟六腑俱全，還能“領其顱，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一個用木塊、布條填充的假人，怎麼能夠如此神異，簡直是匪夷所思。

和周穆王一樣，常常成為神話傳說主角的另一位天子，是秦始皇嬴政。嬴政也酷愛巡狩，這種部落社會流傳下來的政治風俗，給神話創作者們留下了豐富的想象空間。在東晉筆記小說集《拾遺記》中，作者王嘉就把秦始皇寫成了幻想小說的男主角。

在該書的第四卷中，嬴政已經統一了六國，便有神人來拜訪他。這人身高十丈，以鳥獸之毛蔽體，號稱是宛渠之民。這些人所駕的船叫作淪波舟，可以在海底穿行而不會進水，簡直就是潛水艇的前身。宛渠人似乎壽命極悠長，說起天地初開時的事，就跟親眼見到一樣。他對嬴政說，我曾經在虛空中穿行，日行萬里，看見過天地之外的事。

宛渠人鬧不好長這樣

宛渠國在咸池西方九萬里，世間萬年，國中一天，連年陰霧，但只要逢著晴天，就會有黑龍黑鳳御風而下。國中還有燃石，可以生火，當年炎帝就用過。我們和黃帝的國家也有交情，當年他鑄大鼎，我們也瞧過熱鬧，後來發現冀州地區有氣象，對應聖人出焉，那裡果然誕生了堯。又看見酆鎬有紅雲，趕去一看，果然有丹雀的祥瑞之兆。

宛渠人的這通吹牛，給嬴政侃暈了。他很配合的恭維道：“這是高手，這是高手。”嬴政還是串擼得太少，要是每天都去擼串，喝啤酒侃大山，何至於被齊國方士忽悠得團團亂轉。據說嬴政派徐福出海，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尋找這批神人，可見會忽悠，沒準真能做成大生意。

再來看看唐朝人的想象力。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裡有一段登月故事。話說有兩個俊俏書生登覽嵩山，迷了路，在草窠中遇到了一個神秘的白衣人。兩個人閒極無聊，就搭了個訕，才知道這位白衣人就是修理月球的高階工程師。緊接著，高階工程師就開始給二人科普，比如月球是由七種物質組成的，是靠太陽照射其凸處才能為人所見的，還說想他這樣的工程師，月球上有八萬兩千戶。說著就打開了他的公文包，裡面有工具，還有兩團玉屑飯，他把飯遞給兩個書生，並說這飯糰雖然不足以長生，但足夠使二人一生無疾。

我懷疑這個白衣人其實是玉兔精，它的這兩團太空餐蘊含了神秘的玉兔精華。眾所周知，兔子的繁殖力是極強的。正因為有了玉兔精華的加持。王姓才能成為中國第一大姓。這兩個書生中，有一個是姓王的。另一個姓鄭的，怕是沒敢吃，輸了。

元代人想出了計算機。《琅嬛記》題名為元代伊士珍，有學者認為是明朝人桑懌偽託，它的作者究竟是誰，顯然存有爭議，但這不妨礙我們看故事。《琅嬛記》裡記載了很多奇聞異事，尤其是稀罕物件兒，很有意思。

其中寫到一個叫謝霜回的人，有一張茶几，叫作七寶靈檀之幾。這其實是PC一體機，因為几上可以顯示文字，而且字型可以隨意變換，隸篆真草，要什麼有什麼。最神奇的地方還在於，可以向它問任何問題，它都能有所解答。有人想修道，它能根據緣分、天資的不同指點迷津；有人要找某樣東西，它能直接顯示GPS方位；想治病救人，想變戲法，它也能告知服何藥愈，念何咒、書何符即得；書中的字句有所遺忘，問它，也能立刻知道答案。

這張茶几，簡直就是百度、Quora、知乎、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殆知閣、好醫生、Microsoft Office Suite等的大集合。就是不知道用的CPU是什麼型號的，顯示器是否NTSC72%色域，記憶體夠不夠大，顯示卡是N卡還是A卡，是不是預裝了360全家桶。

雖然《琅嬛記》的作者身份還不能確定，但他想象力非常豐富確實毋庸置疑。除了計算機，他還想象除了照相機、電視機，再前進一步就可以將3C產品和白色家電一網打盡，有這樣的頭腦，卻沒有拿到融資，只能靠寫故事來賺點打賞，是挺讓人遺憾的一件事。

晚清時，西方的科幻小說已經部分譯介到中國，梁啟超、魯迅等人都曾翻譯過科幻小說。所以當時的中式幻想很受域外小說的影響。奈何晚清文人腦洞大，卻也能推陳出新。

1904年，在《繡像小說》雜誌上，一個筆名荒江釣叟的寫手開了一部連載，題目直扣主題，叫作《月球殖民地小說》。這部小說只連載了三十五回，大部分劇情，依然是發生在地球上，但在接近腰斬處，突然就出現了科技水平遠超地球的月球人，他們有外表光滑善良，但內裡一應俱全的飛行器，有可以全息透視的透光鏡，有加速傷口癒合的神奇藥水，還有不留痕跡的斷肢再造手術。

這是一部模仿儒勒·凡爾納的《氣球上的五星期》的章回體小說，劇情推進平穩，每一回都有回目，在每一回結尾處還都留了釦子。神奇不神奇？意外不意外？這充分說明了民間文學創作的敢為人先。這樣的寫手放在今天，成為一代大神恐怕沒有任何問題。

從《拾遺記》到《月球殖民地小說》，我們的文學傳統中，不缺少想象力。這裡要問一個問題，這些想象算是科幻嗎？對於科幻，並沒有一個成熟的定義，這是實踐先行、理論滯後的實驗性質的文學創作門類。但共識還是有的，首先得有對科學和技術的合理幻想，並要展示它們對人的影響，如科幻大師阿西莫夫所說：“科幻是反映人類對新科學和新技術的反應的一類文學作品。”

也就是說，如果離開對科學技術發展前景的預測、對可能出現的科學技術的合理推斷，科幻也就不成立了。奠定現代科幻基礎的兩位巨匠——儒勒·凡爾納和H。G。威爾斯共同開拓了這一門類。儒勒·凡爾納總是懷抱著“科學樂觀主義”，他總認為只要擁抱科學，就沒有什麼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的小說中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科學解釋和專有名詞，這放在今天，常常被視為“硬科幻”的一大特徵，這一類作品一定有極其堅實的科學理論基礎，在此基礎上進行闡釋和生髮，而“軟科幻”就沒有這麼“紮實”，它們通常更傾向於講好一個故事，而不管它是否真的“合理”，所以“軟科幻”中引入的科學概念可以不那麼牢靠，比如出現超光速。

而H。G。威爾斯更熱衷於對基於現有技術，對未來技術合理展望，並預測其對人的影響，他的小說開頭常常是這樣的：“如果某種科學技術得以實現，那麼未來將……”但除了技術，他更熱衷於批判制度，展現自己驚人的博物學想象力，他幻想過月球大王的大腦袋，幻想過二百年後的大都會會變得更糟，幻想過人類發現了可以隔絕萬有引力的物質……他的小說顯得比儒勒·凡爾納的“軟”，但他的幻想畢竟是建立在清楚萬有引力、瞭解螞蟻的社會結構和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礎上。

兩位站在現代科幻史開篇的兩位巨匠，一硬一軟，從他們那裡，我們可以一窺科幻的基礎。那麼回到問題上來，中國古代的這些幻想，算是科幻小說嗎？我認為不算，因為它們的設定勉強算是軟科幻，但卻沒有對科學和技術對人的影響有任何預測和推斷。人類有了潛水艇會怎樣？人類有了計算機會怎樣？人類有了人造人會怎樣？我們僅靠閱讀《拾遺記》《酉陽雜俎》《琅嬛記》對這些問題不會產生任何看法。

但這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無所謂對錯。那麼正在看文章的你怎麼看呢？你覺得中國古代的這些幻想故事，算是科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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