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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的盲女:出生差點被母親扔掉;兒時被叔叔用電線綁起來通電;成年後被“賣”給一個下半身癱瘓的男人

由 鳳凰WEEKLY 發表于 美食2023-01-27

一個33歲的盲人女性可能經歷過什麼?在杜愛有這裡,我們找到了答案。

比如一個不愛她的母親。在她剛出生的時候,母親就大叫著想要把她扔到山上;

比如慘無人道的家暴。刑滿釋放的叔叔會在早上踹開她的房門,把她用電線綁起來,通上電,讓電流“咬”遍她的全身。許多年後,杜愛有還清晰地記得那種“青蛙在身上跳來跳去”的感覺;

比如一段形同交易的婚姻。那個大她22歲、下半身癱瘓的男人不會採取任何避孕措施,幾乎每年,她都會懷孕。

比如和健全人愛而不得的失落。她擔心對方看到自己摸索著扒拉飯菜狼狽不美的樣子。身邊那些盲人和健全人的結合,“絕大多數都不幸福”。最終她親手結束了這段感情。

這33年,杜愛有不斷逃離,逃離家庭,逃離前夫,又從海南一路“逃”到了北京。

現在她是按摩店裡的“杜師傅”,在這裡,她品嚐到作為一個人的滋味。客人會跟她說“謝謝”“辛苦了”,杜愛有覺得,她終於用自己的雙手掙來了身為一個人應得的尊重。

文 × 李天豪

編輯 × 雪梨王

按摩到一半,杜愛有突然起身,快步走到門口,精準地摸到開關,把燈開啟——她總是忘了這事。屋子亮了,可杜愛有還是什麼都看不清。她很早就瞎了,眼窩深陷,左眼球壞死,瞳孔翻到了眼眶上方——她一歲那年患了眼疾,雙眼失明;幼年時又被叔叔毒打,磕到桌角,眼球徹底被磕壞。

這個33歲,有著小麥膚色的按摩師總會在說出自己的名字後強調,這三個字的意思是“擁有很多很多的愛”。這是她六歲時才有的名字。六歲前,別人都喚她“瞎子三兒”,因為她眼睛看不見,在家裡又排行老三。現在在按摩店,別人喊她“杜師傅”。

和這個城市的絕大部分盲人按摩師一樣,杜愛有極少出門。這意味著她不用總換衣服,一件白色大褂幾乎可以穿一整天。最近這段時間得做核酸,每隔一兩天,她都要摸索著到半公里外的核酸點。盲道上停著共享單車,她用盲杖探路,花十分鐘走完那500米。到了核酸點,按照醫護人員的吩咐遞上身份證、張開嘴,“他們用那個嘩啦嘩啦的東西捅一下就好了”。

然後她徑直回到店裡,吃住都在這個五六十平米的小房子裡。杜愛有說她喜歡北京,這是小時候奶奶經常唸叨的地方。每回奶奶在街上撿到別人扔掉的酒瓶子、飲料瓶子,都會攢起來,對她說,“奶奶賣了換錢,帶你去北京看眼睛”。北京,就像是個遙不可及的聖地,容得下一切奇蹟。

5月,按摩店和整座城市一起靜止了一個月,不過杜愛有覺得也還好,日子緊緊巴巴地總還過得去。這一個月,她每天學中醫、學《易經》,“別人用眼學,我是用心學”。她還心疼做核酸的醫務人員,“他們和我一樣,都是這個社會的服務者。服務行業真不好做。”

如果沒點兒堅忍和潑辣勁兒,杜愛有很難在這個行業幹那麼久。前兩年,她還跟所在小區的物業經理“幹了一架”。經理拿著卡說要按摩,“可別人已經提前約好了,怎麼能讓你插隊呢?你是這個小區的老大又怎麼樣?”杜愛有一點兒不服軟,她先是跟對方吵,吵急了,抄起按摩床上的枕頭甩過去。最後鬧到民警來了,批評教育了對方一通。

“只認事理,不認情面”,這是杜愛有用了33年才學來的。

杜愛有原本會在一出生時就被扔到荒郊野嶺。

1989年,她出生在海南省海口市長流鎮,上面有兩個健全的哥哥。奶奶告訴她,說她出生的時候,全身被一層透明的薄膜包裹著,像是一個裸色肉球。剛生產完的母親大驚失色,覺得這是像哪吒一樣的怪胎,預備等自己能下床走路了就把“這個肉球”扔到村裡的山上。是85歲的曾祖母救了她一命——曾祖母扒開了裹在她身上的那層薄膜,露出一個蜷曲的嬰孩,“這是個好命孩子啊,你扔她做什麼?”

杜愛有躲過了一劫。

但沒幾個月,計劃生育辦的人上門了。她算是超生兒,按照當地政策,他們家要被罰一萬多塊錢。母親把這筆賬記在了杜愛有的頭上,對她的恨意又加上了一重。

一歲多時,她得了眼疾,雙眼通紅,大哭不止。母親去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那裡買了包草藥,帶回來給她敷眼睛。眼睛被草藥嚴實地包裹住,劇烈的疼痛讓她嚎啕大哭。奶奶勸母親,不要再用這種來路不明的草藥給孩子治眼了。母親冷冰冰地說,她要是瞎了就是她的命,和自己無關。

本來這些事情杜愛有都不會知曉——這都發生在她沒有意識沒有記憶的矇昧時期。11歲那年,奶奶臨終前告訴了她。那一刻,杜愛有恨極了母親。

是打工歸來的父親把她帶到了海南省人民醫院。在那裡,杜愛有遇到了她一生中最感恩的貴人——海南省人民醫院院長的朋友,一位“高高大大”的老醫師。雖然眼科大夫說她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期,眼睛很可能無法復明,但老醫師看她可憐,願意讓她每天來自己家裡,免費幫她治眼睛。

就這樣,杜愛有在那位老人家裡長到了六歲,那是她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家人每天把她送到老人那兒,她就在那裡待上一整天。她記得那位老人總是穿著一雙拖鞋,屋子一塵不染——她看不到,但她感受得到。她還記得自己最怕老人拿著手指粗的針管給眼睛扎針。每次眼皮被掀開,她都會哭鬧。這時,老人就會用一隻手環住她的肩膀,耐心地哄她。“她哄了我整整五年。”

慢慢地,她凹下去的眼球吊了上來,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了。老人總會拿手指在她的眼睛前搖晃,問她能看到多少。杜愛有看不清具體數字,但能看到手指長長的影子。“我總是說錯,是5嗎?是4嗎?我一說錯她就拍我一下,我就在那裡笑。她一拿針來我就躲開。她笑,說你看我的手指頭看不清,看針倒看得怪清楚!”

杜愛有以為自己會慢慢好起來,老人也這樣覺得。

一次,父母如往常一樣帶她來扎針,她也如往常般在眼皮被掀開時哭鬧。或許因為父親在,她那天的哭鬧驕縱了些。父親哄她說乖乖打針,他出去買菸的時候會給她帶回個通紅的大蘋果。父親走後,母親嫌她哭鬧得心煩,迎面一巴掌狠狠扇過來。

一巴掌下去,杜愛有清晰地意識到,眼前的那絲絲縷縷的光束又模糊起來。

老人把歇斯底里的母親推了出去,鎖在門外,轉身抱住了瑟縮著的她。杜愛有清楚地記得,老人哭了。

六歲之後,她的生命裡不再有那位老醫師。離開老人之前,她有了自己的名字,是老人給她起的。“杜愛有”,老人把這個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遞給她的父親,叮囑他,一定要用這個名字上戶口。接著,老人伏在杜愛有耳邊,對她說了一通話,大概意思是,“不管遇到什麼事,你都要挺過去。記得,我會成為神,在天堂保佑你,即便你失去了全部的視力,我也會變成太陽照亮你。”

杜愛有當時聽不太懂。老人說:“你現在聽不懂沒關係,但哪一天傷心的時候,你就會想起我對你說的話。”

叔叔

七歲那年,父母離婚,不久後母親離開了家,留下杜愛有和兩個哥哥繼續跟著父親生活。父親很快娶了後媽,曾經因偷東西入獄十年的小叔也刑滿釋放。杜愛有的生活從此墮入地獄。

她看不到天亮,但她聽得到每天早上公雞打鳴和鳥兒啼叫——那是她最恐懼的聲音,意味著,天亮了,叔叔要起床了。接著,她會聽到踹門的聲音,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叔叔身上有一種很臭很臭的味道。”很多年後,杜愛有還是想不通叔叔當時為什麼要處處針對她。她判斷,他是想把自己經歷過的一切發洩在她身上。

一次,叔叔用雙腿夾起她的頭來回甩來甩去,她的哀嚎激怒了叔叔。那雙腿用力把她甩了出去,她摔在桌子邊,左眼扎進了桌子凌厲的尖角。這隻眼睛很快發炎流膿,變成了僵死的魚白色。

而叔叔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父親幾乎是默許的。杜愛有不能理解為什麼,似乎失敗的婚姻和一地雞毛的生活,讓父親已經逐漸成為一個冷酷粗糲的中年人,“我爸也變了,變得不愛我了。但他愛過我六年,這六年換來我永遠不會恨他。”

之後整整11年,杜愛有都生活在恐懼中。有時叔叔用拴牛的繩子把她吊在楊桃樹上,用皮帶抽她,還不准她哭出聲;有時把她用電線綁起來,通上電,讓電流“咬”遍她的全身,“就像是青蛙在身上跳來跳去”;有時抓住她的雙腿,把她的頭浸入滿溢位水的大水缸。杜愛有在水裡死命掙扎,隱約聽得到叔叔肆無忌憚的笑。

平時不讓她喝水吃飯也是常有的事。餓極了,杜愛有會和家裡那條名叫“大力”的狗一起吃剩飯剩菜。大力是三姑姑帶回來的,杜愛有覺得,大力是這個家裡對她最好的。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時候,傷口會爬滿蒼蠅,大力會用兩隻前爪幫她驅趕蠅蟲。家裡人把吃不完的飯菜倒在大力碗裡,大力一邊叫喊一邊用爪子拍打碗盆,喊她一起來吃。杜愛有猜測,大力也許知道她看不到。

那段日子至今還留著些烙印——她的頭上有兩塊瘀血,每逢陰天下雨,就會陣痛難忍;和別人聊天時,如果突然有其他聲響,她會渾身顫慄,本能地脫口而出“對不起”。

生活中唯一的光亮來自於廣播。她跟著廣播學智慧,學隱忍,學說普通話。廣播裡有個更大的世界,讓她想象著未來某天,也許可以上學,可以結婚生子。她想著如果真到了那麼一天,一定要讓孩子讀書,成為對這個國家有用的人。所以,她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這麼多年來,就憑著這個信念,我每天安慰自己。”

聽廣播用的收音機是她每天給爺爺打兩桶洗澡水換五毛錢,偷偷攢下來,讓哥哥幫她買的。她特別叮囑哥哥要買副耳機,這樣她可以悄悄地聽。她把收音機藏在自己住的屋子牆角,不敢讓“大人們”看到。有一次她不小心聽廣播睡著了,後母發現了那臺收音機。她把耳機從杜愛有的耳朵上扒下來,把收音機砸向她的腦袋。收音機碎了一地,杜愛有哭著收拾那些碎片,一點點地撿拾、拼湊。大人們要把這些碎片拿去賣廢品,她嚎啕地哭著不讓他們走近。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反抗。

這次反抗也讓她付出慘痛代價——父親用一根長滿刺的樹枝把她打得傷痕累累。

那個晚上,杜愛有決定出走。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逃離。

第二天,她收拾了兩身舊衣服,拿著一個碗,帶了280塊錢,走出了家門。錢是幫爺爺賣喝光的空酒瓶子以及姑姑給的零花錢積攢下來的。她上了6路公交車,坐在公交車上來來回回十幾趟,一直坐到司機要去車站交班。司機勸她回家。她說回家也是個死,在外面漂著也許還能活。

最終,司機把她送到海口市的萬綠園站。她有些餓了,想買兩塊年糕吃,遞錢的時候,突然昏了過去。是在公園裡開小賣部的兩口子救了她,他們喂她水喝,用一次性杯子裝了紅燒茄子蓋飯給她吃。他們想讓她的家人來接她回家。但杜愛有隻記得爺爺的電話,因為爺爺對她說:“你如果實在熬不住了,就給我打電話,我會叫你媽來接你走。”小賣部的夫妻倆撥通了那個電話,沒多久,杜愛有聽到腳步聲,她對夫婦倆說,“我哥哥來了。”

哥哥是和母親一起過來的。母親抱著她哭了。杜愛有察覺到了那幾滴眼淚,她激動起來,憤怒地推開母親,大喊著說她不配把眼淚流在她身上。畢竟在她看來,自己一生的悲劇都是母親造成的。但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杜愛有還是跟著母親走了。

婚姻

母親是來把她推向另一個地獄的。

把杜愛有接回家的當天,母親就想把她送到另一個男人家裡——在此之前,母親已經和那家商量好了一筆交易:把女兒送給那家大她22歲、半身不遂的大兒子做媳婦。那家在政府部門工作的弟弟承諾,倘若杜愛有能生下個兒子,可以給她剛考上海南大學的二哥辦理四年的助學貸款,並答應在她哥哥畢業後把他“辦進”政府部門做公務員。

繼父的一句話,讓杜愛有在家裡多住了兩天。繼父說,她被打得全身是傷,萬一人家看不上怎麼辦?不如等傷好了再送過去。

沒過幾天,那戶人家七十多歲的父母來看她,對她描述自己家裡如何富有,說她嫁過去不會過苦日子。杜愛有表示,不圖錢,只要對方肯對她好,喝清水也心甘情願。

她想象中的愛情應該是兩個人從“處朋友”開始。所有她從廣播裡聽來的愛情故事都是心心相印、至死不渝的。她至今記得其中一個故事,說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女性,熱愛寫詩,把自己寫的詩投遞給雜誌社,被編輯看到了。編輯不遠千里來到她的身邊,因為她的才情和靈魂愛上了她。這個故事給了杜愛有無限的想象以及無窮的力量。

但現實中的婚姻似乎並不如此。

沒過幾天,母親對杜愛有說,她的父親要找上門來把她抓回去打死,讓她去別的地方躲躲。然後,他們不由分說地把她送到那個男人家裡。杜愛有聽得到兩扇鐵門“哐啷”關上,鐵鏈在門上反覆纏繞捆綁的聲音。她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在那個屋子裡,男人告訴她,你媽已經把你賣給我了。接著,他強行和她發生了關係。杜愛有認命了,她對那個男人提出的要求是,“罵我可以,但不能打我”。

杜愛有很快懷了孕,那家人開始操辦婚事。就在他們結婚當天,她流產了。那是2008年,杜愛有還不到19歲。自那之後,公公婆婆經常當著她的面說:“我們賣了兩頭牛湊了一萬六千塊錢來買你這個肚子,就是讓你生兒子的,也不知道這個肚子能不能生出兒子來。”

不久杜愛有再次懷孕。整個孕期,沒有做過一次產檢,照常種地、種茶葉、割稻穀。她記得有一次,全家人都在吃飯,只有她在廚房收拾家務。她用手去拔電飯鍋的插頭,但電線被老鼠咬了,裸露的電流刺穿了她,“彷彿又回到了被叔叔家暴的時候。”

八個月後,她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嬰。婆婆歡天喜地地把孩子抱走。

2017年杜愛有和兒子的合影

孩子是她唯一的慰藉,雖然大部分時間,孩子都是由丈夫的弟弟、弟媳帶在市裡撫養——這是他們給出的承諾,如果生出來兒子就在市裡養大,不能待在農村受苦。她記得,兒子很懂事,剛學會用筷子時夾的第一口菜就是放在她的碗裡。奶奶問,為什麼不給爺爺奶奶夾?為什麼不給爸爸夾?他回答說:“爺爺奶奶還有爸爸都有眼睛,媽媽沒有,媽媽看不到好吃的菜。”她還記得,兒子會把叔叔給他的瓶裝飲料藏起來,放上兩三個月,等見到她的時候拿給她喝。兒子還問她:“媽媽,你還這麼小,和我一樣小,怎麼和爸爸在一起呢?為什麼爸爸這麼老呢?”

杜愛有不知道怎麼回答這些問題。她說兒子是她的驕傲,雖然從他四歲之後,她只見過他兩面。

出走

兒子滿月之後,杜愛有開始考慮工作的事。

一天,公公帶回來一個訊息,說附近某個鄉鎮企業可以招收殘疾人,但要把殘疾證放在他們那裡幫他們減免稅金。杜愛有記下了這個訊息。她和丈夫一起去面試。丈夫因為殘疾太嚴重沒有透過,她則順利留了下來。企業要求必須出示殘疾證,家裡人才給杜愛有辦了戶口和身份證。

在這裡,杜愛有的主要工作是打掃衛生和撿垃圾。每天十塊錢,一個月三百塊。她每天光著腳丫,在廠區裡一步步清掃。如果腳上沒有灰塵,證明地面乾淨了。撿到的塑膠瓶子,她會收到一個漁網裡面,攢起來賣。她把賺來的錢拿給婆婆。她知道婆婆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廟裡燒香拜佛,需要香火錢。她對婆婆說:“媽,不要靠男人。你看你跟爸要錢的時候爸都不高興,我給你錢花。”

工作的時候總是開心的,工友們會在一起閒聊。杜愛有記得,有個叫小易的東北女孩,幹活幹久了就會腰痠背痛,她總是給小易按摩捶背,就像奶奶過世前她為奶奶捶背一樣。小易覺得她手法好又有耐心,勸她不如去系統地學盲人按摩。

“她說‘不知道哪天咱們廠就倒閉了,難道你還要回去守著那個比你大22歲的男人嗎’,她還說,‘如果那個男的在你四五十歲的時候就死了怎麼辦,你沒有錢又沒有工作能力’。”小易送給杜愛有一部自己用舊了的諾基亞手機。用這部手機,杜愛有撥通了海口市廣播電臺一檔節目的電話,這檔節目可以為殘疾人介紹工作。她在電話裡簡單講了自己的故事,說自己想成為一名盲人按摩師,希望有地方有師傅可以收留她。

按摩,是盲人最常選擇的就業出路。就像電影《推拿》裡所演繹的那樣,盲人按摩師們每天都在上鍾工作,下鍾之後,他們說快板,跳交際舞,談戀愛,儘可能地用殘缺的身體感知世界的豐盛。但養活他們的方式,只有按摩。

很快,一位也姓杜的按摩師傅聯絡到杜愛有,說可以免費教她按摩。那個夏天,杜愛有在家裡種了滿院子的空心菜。一天上班前,她摘了一大兜子菜帶到工廠分給工友們,請他們帶她去杜師傅開的按摩店。從此,她住在按摩店裡做起了學徒。

但杜師傅沒有像允諾的那樣教她按摩手法,而是讓她做洗床單洗枕巾這些雜事,“他只教自己的女朋友,不教我。”杜愛有說,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她心灰意冷,是附近一家盲人按摩店的蔡師傅拉了她一把。

蔡師傅讓杜愛有到自己開的店裡,保證不會欺負她,但同樣,還是不教她按摩手法。“他不教我,我就自己偷學!”杜愛有說,蔡師傅按摩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守著,用手去摸他按的是哪個位置、手型是怎樣的、用的是多大力氣。摸久了,她就敢上手去接待客人了。有個客人本來有肩周炎,她不小心把人家折傷了,就對客人說:“你去找蔡師傅,不要找我。”蔡師傅罵她:“你膽子怎麼這麼大!”她還振振有詞:“膽不肥,吃不到肉;膽不肥,抓不到魚。要等你教我,等到黃花菜都涼了,難道我要等到你四五十歲退休了才來教嗎?”

除了按摩,杜愛有還會幫著店裡打流氓。一次,一個喝醉了酒的男人進來按摩,接待的同事提醒說,“大哥,你只要一躺上我們的按摩床就開始計時收費了”。喝高了的男人聽不得這種話,跳起來要鬧事,杜愛有衝進來對他吼,“想找事兒先過老孃這一關再說!”

杜愛有在蔡師傅店裡待了十年。蔡師傅屬狗,她就喊他“老狗”,蔡師傅叫她“搗蛋鬼”。她知道蔡師傅比父親還要更愛她。

在市裡待久了,夫家擔心她在外面“心野了,不服管教”,隔三差五打電話喊她回去。杜愛有不樂意,“他們讓我回去守老頭守到死。我已經吃了虧了,還要我回去?我肯定不幹啊!”

“出逃”的盲女:出生差點被母親扔掉;兒時被叔叔用電線綁起來通電;成年後被“賣”給一個下半身癱瘓的男人

2018年杜愛有和兒子的合影,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兒子

若干年後,她解釋說自己逃出來還有別的原因——丈夫不用任何避孕措施,她每年都會懷孕,但是丈夫的弟弟和弟媳不想再幫她帶孩子,不許她把孩子生下來,她為此吃過很多次墮胎藥。在那個家裡,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容器,盛滿了公婆傳宗接代的念想,“我痛恨別人覺得女人的義務就是生兒育女,好像我除了這個功能就再沒有別的作用了。”

但在按摩店不一樣。在這裡,她品嚐到作為一個人的滋味。客人會跟她說“謝謝”“辛苦了”,她能用自己的雙手掙來身為一個人應得的尊重。

她不回家,丈夫就愈發歇斯底里。她偶爾回去一次,丈夫從她的頭上搶過她扎額前碎髮的髮卡,含到自己嘴裡,然後用頭去撞牆,大喊著說她要謀殺自己。杜愛有看不起這些尋死覓活的舉動,她覺得在某種意義上,丈夫比她幸運多了,“他讀過初中,是參加工作了才殘疾的,可我一天學也沒上過。但他不僅人殘疾了,精神上也殘疾,更可怕。”

那次撞牆事件後,她慌亂地逃了出來,從此再也不敢回夫家。

杜愛有說,最終,夫家用六百塊錢,買斷了她和這個家的所有關聯,甚至連一張孩子滿月時的照片都沒讓她帶走。

愛情

杜愛有覺得,自己是遇到過廣播裡聽來的那種愛情的。

那是她在跟蔡師傅學按摩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年輕的男性顧客來找蔡師傅的妹妹——杜愛有稱她為“師姐”。就這樣,他們認識了。

她愛上他的瞬間,緣於這個男人買給她的一杯珍珠奶茶。她記得,自己當時抱著這杯奶茶抱了好久,直到奶茶從溫熱變涼,她才捨得一口口慢慢喝下。

從那之後,她開始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在此之前,除了在冬天用大寶擦手,杜愛有沒有任何護膚品和化妝品,但現在,她決定修飾自己。她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臉,可她知道對方是個健全人,可以對她一覽無餘。於是她特意花一百塊錢買了件白色旗袍。她不知道白色是什麼樣子,但她天然覺得白色好看,於是她向老闆描述,“我要白色。純白純白的,像雲朵一樣白”。她穿著這件旗袍等待愛人出現,她形容自己聽到他聲音的那刻心臟幾乎跳了出來。

他曾經三次邀請她出去玩,她都拒絕了。其實她有過和健全人一起出去吃飯、逛街的經歷,但她總覺得別人帶著她會很辛苦。她擔心自己摸索著扒拉飯菜的樣子難看,擔心有油漬留在她的唇邊,她不敢讓喜歡的人看到自己狼狽不美的模樣。

一次,給他按摩的時候,她試探性地問:“如果上天安排讓你愛上一個殘疾人,你會怎麼辦?”對方回答,“那我就坦然接受上天的安排。”

那一刻,杜愛有堅信,對方也是愛她的。

那個男人送給過她一個佛像吊墜。那是他買的一對配飾,“賣家說不單賣,要買就買一對,男戴觀音女戴佛。”杜愛有一直戴著,從23歲戴到了29歲。直到某天按摩前,她把吊墜摘下放在一邊,被顧客順走了。“那時我知道,我和他的緣分徹底斷了。”

“出逃”的盲女:出生差點被母親扔掉;兒時被叔叔用電線綁起來通電;成年後被“賣”給一個下半身癱瘓的男人

杜愛有在北京的按摩店講述她的故事

她也決定只愛到這裡為止了。“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去擁有他。他是個健全人,我是個有缺陷的人。”她見證過身邊很多盲人和健全人的結合,“絕大多數都不幸福”。她的一個盲人姐妹,早早地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健全男人,17歲就生育了一雙兒女。男人靠打石頭、和水泥為生,後來年紀大了,幹不動活兒了,就靠著盲人妻子按摩賺錢養活兩個孩子。再後來,這個盲人姐妹又找了一個情人,因為“精神上需要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杜愛有的另一個心結在於,“他還沒談過戀愛;而我結過婚、有孩子。雖然我的心是乾淨純潔的,但是我的人不是,所以我只能用心去愛他。”

她親手了斷這段感情,勸對方去娶一個“般配的好人”。但她始終覺得自己欠了對方,“我這一生最遺憾的就是虧欠了兩個人:第一個是我和前夫生的兒子;第二個就是他。”

北京

杜愛有的第三次出逃,目的地是北京。

她一直心心念念著北京,畢竟那是奶奶口中所說的會發生奇蹟的地方,“這裡能學到很多東西,人的心態都和我們海南不一樣。”但真來了,她也沒怎麼出過門。晚上睡在按摩床上,白天睡醒起來就開始上鍾。按摩店的同事曾帶她去過一次歡樂谷,她嫌“太吵”,不喜歡。她喜歡燒香拜佛,喜歡“靜一些的,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前不久,有客人開車帶她去北京的某座寺廟拜了拜,她特別開心,“我這輩子第一要感謝的就是我師傅,他給了我這門自食其力的手藝;第二要感謝的就是我的客人,他們幫了我很多。我文化不高,這種感謝我表達不出來。”

“出逃”的盲女:出生差點被母親扔掉;兒時被叔叔用電線綁起來通電;成年後被“賣”給一個下半身癱瘓的男人

杜愛有(左一)在海里游泳

她總唸叨,說自己跟前夫在一起的時候,每年都會懷孕然後被迫墮胎。帶她入行的蔡師傅送給過她一斤東阿阿膠,她放了整整八年。去年,她的一位顧客王阿姨把阿膠帶回家燉了六個小時,燉成了阿膠汁,拿回來給她;還有顧客小蔣,“跟我同年的,我們互稱姐妹”,經常在按摩過後給她送來些水果。

她已經認定自己畢生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按摩,“如果讓我選擇婚姻還是工作,我願意選擇我的一技之長。這雙手、這項技能,才是真正和我的生命融為一體的。”她想著,等到孩子長大了,她得告訴他,“你要為自己而活,一定不要為了感情、為了別人尋死覓活”,還有,“要謙卑、要善良,要做好自己在社會上的角色”。

門響了。又一位顧客進來了,杜愛有收回投向別處的“目光”,笑著起身迎上去。接著她把顧客帶進包廂,只略微按摩幾下,就大概判斷出哪裡肌肉勞損、哪塊兒痠痛難忍。“謝謝你,杜師傅”,顧客忙著道謝。杜愛有笑了——這就是她最大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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