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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由 吃貨馬久邑 發表于 美食2021-12-12

作者丨吃貨馬久邑

01

近日讀《山家清供》,見到一道很時令的菜,是關於芹菜的。

二月、三月時,春寒未盡,芹菜凜寒而生,趁新鮮採來洗淨,用熱水焯過。之後“以苦酒研芝麻,入鹽少許,與茴香漬之”,即加入芝麻、茴香,調少許醋和鹽,可作醃漬菜。

想來與歷史上的名菜“醋芹”,堪稱“一味相承”。“醋芹”據傳是一道小菜,芹菜經過發酵,佐以五味,酸鹹開胃,清香撲鼻。刻板嚴肅的宰相魏徵,平日裡“無所好”,很難“動情”,卻唯獨在吃醋芹的時候,“欣然稱快”,而能見其真態。

芹菜清香迷人,色澤更是賞心悅目。作為書中記載的第二道菜,“碧澗羹”的名字詩意盎然,可見古人在吃這件事上,有足多情致。這道菜的命名其實源於一位敦實穩重,憂國憂民的詩人——杜甫。那是在天寶年間的初夏,杜甫與友人出遊,行至長安城南少陵原下,走入一片山林勝境。碧潭百頃,微風陣陣,低垂的樹枝上掛著野果,蔥鬱的葉片遮天蔽日,林間清涼,鶯聲婉轉。

正是在這樣充滿野趣幽情的環境裡,杜甫品嚐到了這道“香芹碧澗羹”。一碗羹湯,十足清淡。菜色淡綠,如明淨的玉色,細碎的莖葉懸在湯水中,若隱若現。這道菜原就不在於口味,而在於顏色。

香芹亭亭,清爽淡然,猶如青碧的山澗,泉水淙淙。這樣一口溫馨的湯,明明是人間煙火,卻令人心思澄澈,置身事外。在這個時刻,時間緩慢,四周幽靜,平日長安城裡的紅塵滾滾,宦海沉浮,彷彿已經遠去。

這道菜的形與神,正好應了《山家清供》裡的描寫:既清而馨,猶碧澗然。自杜甫之後,很多文人對清新的芹菜愛得深沉。南宋時期,有一位不太知名的詞人高觀國,曾留下這樣一句評價:“碧澗一杯羹,夜韭無人翦”。為了喝上一杯碧澗羹,夜裡已無人再去收剪韭菜。

現在聽來很有些古怪,可是在古時候,人們形容菜之美者,便有“春初早韭”的說法,因為家家門前種植韭菜,更是留下了“夜雨剪春韭”的典故。春天正是味蕾大動的時節,萬物萌生,想要吃到新鮮的好味,不得不抓緊時間。在這個時候放棄了“春韭”而轉投“春芹”,如此便對比出了這一道碧澗羹的魅力。有趣的是,這句“夜雨剪春韭”正是出自杜甫筆下,不知道高觀國的這一句對比,是有意還是巧合。

02

時至今日,似乎很少有人把芹菜作為煮湯的材料。現在我們喝湯,冬瓜湯、蘿蔔湯、海帶湯……都是選擇厚味耐煮的食材。芹菜,往往和香菜一樣,被切成細末,用以調味。

寒冬臘月,夜深回家,舀一碗熱乎的燉湯,或乾脆下一把麵條或米粉,怕那油花太膩,就研一點黑胡椒,抓一把蔥花和芹菜末,醇厚的濃湯便多了靈動。騰騰的熱氣裡,也就夾雜了香味。

把此法用到嫻熟的,大概要數潮汕牛肉火鍋。在涮肉之前,必要先喝上一碗湯。牛骨湯底是清澈的土黃色,雀躍著翻滾冒泡。撒上芹菜末和香菜末,一定要燙著舌頭,吸溜著喝。第一口只嘗得到鮮勁,再喝才慢慢品出滋味。胡椒辛香,混合牛肉的豐腴,還有更多分不出彼此的香料,構成了混沌宇宙的微觀粒子。

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事實上,正因為獨特的香氣,芹菜頻繁以香料的身份,出現在西餐湯中,還擁有了一個別名——法香。歐式濃湯的基礎湯部分,人們習慣用牛、雞或魚肉做主料,洋蔥、胡蘿蔔和芹菜則是必備的配料。法語裡專門有一個詞“mirepoix”,來表示這三位的組合。有些餐館做羅宋湯,必要取芹菜,不僅在熬煮時加入借味,還要在出鍋時放芹菜葉子,此為關鍵。

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在我的記憶裡,北方菜場裡常見的是西芹,被砍掉了葉子,只留下粗粗白白的根莖。寬實多汁,脆軟無渣。記得有人在書裡寫過,說來奇怪,芹菜這種素淨的食材,偏偏要和肥膩的豬油炒來吃,才最美味。這種反差感,就好似玲瓏的娘子挽上一位憨憨的夫君。不必為她道可惜,只因在這美人眼裡,他自有他的可愛,也只有他們,才懂他們的般配。

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後來到了江浙久居,才認識到一種更曼妙的芹菜:水芹。這位光是名字就叫人心神盪漾,不愧是江南“水八仙”中頂有名氣的。它長在齊腰深的水田裡,莖纖長白勻,細窄脆嫩,有分明的稜骨,尤其耐寒。南方冬季溼冷,天色陰白,裹在薄薄的霧氣裡,唯有這滿田芹葉,映著池水,格外鮮亮。

採摘水芹不是易事,要挑午後太陽最暖的時候,穿上防水的連體褲,淌進冰涼的渠水裡。陽光一照,水芹隨波輕搖,葉子泛起融融的金色。這冷與溼,泥且濘,彷佛都是水芹的考驗。農事與自然的關係,不免有犧牲和交換。待將芹菜摘撿妥當,忍著涼水洗淨根泥,才終於得到一盤菜的異香。

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除了小炒,芹菜最常被用來調餡。說到豬肉芹菜餡的餃子,在最常見的餃子品種裡,恐怕無論南北方,都排得上前幾名。芹菜既爽口,又有香氣,剛好解膩增香,和豬肉搭在一起,是說不出的好吃。

不過私以為,豬肉芹菜餡更適宜秋冬,若是三月小陽春,還有一味我自己的創造:用雞胸肉替代豬肉。此時陽氣生髮,日日更新,宜輕裝重啟。雞胸肉減去了過多的熱量,質地勻稱,輕易成糜,膚色帶粉,狀如脂玉。芹菜莖須切得細碎工整,粒粒分明,翠色點點。一口咬開,咯吱作響,不僅沒有雞胸肉難嚼的纖維感,反而香氣淡雅,非常水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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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論芹菜的清爽晶瑩,還有一道極妙的菜色。不僅吃的到鮮活生氣,還清甜多水,既是冷盤也是甜品。要把芹菜斜切成小段,快速焯水,泡到冰水中靜置,讓其口感爽脆。加少許鹽,擠出多餘水分,與撕成差不多大小的柚子肉混合,淋入橄欖油、黑胡椒。難以理解的酸香甜蜜,是值得嘗試的口味。

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03

現在碧澗羹的做法已被改良。先在鍋中炒香乾貝,爆出鮮味,燉湯時再加豆腐、筍絲、薑絲,芹菜雖是主味,但也要放低身段,與其他食材配合。乍看是清湯白水,其實暗藏珍饈,乾貝是海鮮,筍絲是山鮮,豆腐看似家常,家庭條件不好的年代,卻被稱為“素肉”,也是佳餚。相比之下,這道湯已不同於古時寒酸,可惜味道雖然更加豐盛,意趣卻略顯簡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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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澗羹至美,正是美在清寒。

相比於魚肉葷腥,以乾貝、竹筍調味可以算作高雅,但文人仕子的風骨,“一簞食,一瓢飲”,愈是清貧,愈是清高。“孔子食藜羹不糝”,陸游曾以“藜羹”自勉,自古以來,湯食亦可象徵氣節。

如今碧澗羹少有人耳聞,不能成為家喻戶曉的家常菜,或許是因為寡淡,可它清清白白的質地,其實是一種失傳的意境。

許多人讀陋室銘,皆以開篇“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兩句千古留名,可我看來,最妙的反而是這一句: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平仄音韻和諧,一個“青”字,立刻給房間的景緻加了濾鏡。陋室不苦,反而有幾許浪漫。青蓮、青竹、青燈、青蔬、青青子衿,一抹深深淺淺的綠,在詩詞曲賦裡明明暗暗,是國人骨子裡的含蓄和淡泊。

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詩經中說:“思樂泮水,薄採其芹”。“芹藻”“採芹人”多指代有才學的秀才。後因為《列子·楊朱》中一個故事,又多了一層引申含義。有人以莖芹為美,獻於鄉豪,那鄉豪吃過後卻“蜇於口,慘於腹”,簡直受了苦頭。因此“芹”成了一個微薄謙辭。淺薄的建言,便是“芹獻”“芹曝”,芹曝終懷野老心。自己微不足道的心意,則是“芹意”“芹誠”,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

辛棄疾曾著《美芹十論》,堪稱“雄有萬卷,筆無點塵”,從審勢、察情、觀釁、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詳戰十個方面言抗金大計,慷慨卓然。於是美芹連同悲黍,有了憂國憂民的色彩。

人或許如芹菜卑微,而心志不減,初心不滅。這或許才是自然語言裡更深層的含義。“芹泥”指春燕築巢時銜來的一點泥。芹泥雨潤,燕落芹泥,風雨飄搖的日子過去,總會見到春陽。經歷過起伏,會更懂得平凡人的“芸心芹意”——簡單輕鬆的“綠色心情”。

古人吃芹菜,一道湯裡的千古孤獨

到了近代,因為“芹”音同“勤”,民生在勤,而芹莖中通,通達順遂。芹菜多了一些民間吉祥的寓意。新春佳節時,還會以年華組盆的形式出現在廣州的花市上。上世紀中旬,許多女孩都有小芹、秀芹的閨名,也是取其樸素而易於生長。

“一芹之微”,芹菜是如此卑微渺小、毫不起眼的植物。甚至曾經賦予它的種種象徵都已隨風散去。可是總有一些感知力,潛藏在我們的血脈中。

讀到這些典故的時候,會恍然一驚,再會心莞爾。如同黃庭堅在午寐時吃一碗芹菜面,而尋回了前世的記憶。中國人對美的感知,其實就在每一道吃食裡,等待我們重新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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