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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暉:宋代香水

由 拾文化 發表于 時尚202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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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漫雲流

香水的“革命”在我國發生於宋代,此前的賞香之道則主要在於焚香。宋時“花露蒸沉”而成“液”,製備香水的蒸餾萃取技術來自阿拉伯,到元時同樣的原理還曾為我們帶來燒酒。現代製備香水的裝備與那時原理相通並更為精良,只是少了些古時的煙火氣息和手工藝的親近感。

“寶釵翻炷”,再不會有這樣的場景重現吧。沉、檀香料嫋嫋升起的細煙,固然在今日的香道中仍然餘縷不絕,但,由於女性妝飾風尚的徹底改變,卻絕對不會再有插於烏髻中的寶釵可以拔下,去撥弄爐中的那一瓣名香。

宋人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誇讚當時海南島所出的香料道是:“大抵海南香氣皆清淑,如蓮花、梅英、鵝梨、蜜脾之類,焚一博投許,氛翳彌室。翻之,四面皆香,至煤燼氣盡亦不焦,此海南香之辨也。”

在宋代,品質最佳的香料都是切成骰子大小的丸粒,每次只要焚上這樣小小一粒,就能達到一室皆香的效果。在薰香的過程中,必須要把香丸的四面依次加以翻轉,讓每一面都能接受到炭火的燻烤,以便其中的香精成分在熱力催動之下最充分地發揮出來。

據范成大的報告,宋時海南的優質香料直到香氣燃盡,都不會產生煙焦味。據其語義不難推論,如果換作質量差一點的香料,那麼,薰烤一陣,受火一面就有烤焦的危險,因此就更加需要適時加以翻動,只有這樣,才能避免產生糊煙氣的情況。

由於在宋代的上層社會生活中,焚香是一項不可缺的日常基本內容,所以,“玉鼎翻香”(蔡伸《滿庭芳》)也就成了那一時代人人熟悉的小細節。山西朔州崇福寺內珍貴的金代壁畫中一位菩薩的形象,便居然被幾百年前的畫匠設計成正在進行“翻香”的動作。

只見這位菩薩右手執握著一柄鵲尾蓮花香爐,而用左手的中指輕輕去觸碰爐中灰面上的香丸,手勢因而自然地張成如蓮花般的優美姿態,不難看懂,菩薩是在以纖指對爐中所焚的香品加以翻動,使其面面受燻。

不過,直接用手指撥動炭火烤之下的香料,大約不免容易燙手,按照宋詞的描述,當時的女性更習慣另一種靈便的方式—從頭上拔下一枚簪髻的釵子,用釵尖去觸碰那隔火片上的炷香:

煙縷不愁悽斷,寶釵還與商量。佳人特特為翻香。圖得氤氳重上。(範智聞《西江月》“贈人博山”)

夜深困倚屏風後。試請毛延壽。寶釵小立白翻香。旋唱新詞猶誤、笑持觴。(辛棄疾《虞美人》)

然而,在詞人高觀國的筆下,卻是從相反的意思來談到“寶釵翻炷”:

爐煙浥浥。花露蒸沉液。不用寶釵翻炷,閒窗下、嫋輕碧。(《霜天曉角》)

在詞中,香爐內所薰的香品,並非沉香片或者合成香丸、香球等等,而是一小碟“花露蒸沉液”,是宋代最為獨特的一種香水,所以當然不用勞煩到寶釵。

傳統上,鮮花蒸餾而成的香水被稱作“花露”。中國人對於花露的認識,則是以阿拉伯玫瑰香水—薔薇露為起點。史料記載,薔薇露在五代時首次登陸中國:

薔薇水,大食國花露也。五代時,番使蒲訶散以十五瓶效貢,厥後罕有至者。今多采花浸水,蒸取其液以代焉。其水多偽雜,以琉璃瓶試之,翻搖數四,其泡週上下者為真。其花與中國薔薇不同。(宋人趙汝適《諸蕃志》卷下“志物”之“薔薇水”)

但宋人所能見到的“薔薇水”,以“偽雜”的本地仿貨居多。當時,大食薔薇—大馬士革的玫瑰並沒有引種到中國,所以宋人只能以從印度等地移植到嶺南的素馨、茉莉,乃至本土原有的柚花、柑橘花為原料,因此在氣息上總是差著一截。

更重要的是,在伊斯蘭世界剛剛成熟不久的蒸餾萃取技術,雖然很快就傳到了廣州地區,但是,或許是由於征途漫長曲折之故,最終在廣州登陸的相關資訊並不完整。

因此,宋人只能根據既有的道家的“升煉”傳統,來對“採花浸水,蒸取其液”的模糊資訊加以破譯,結果便是,製造“仿薔薇露”的過程,在宋代,被移花接木,與當時流行的“蒸香”結合在了一起。

永嘉之柑為天下冠,有一種名“朱欒”,花比柑橘,其香絕勝。以棧香或降真香作片,錫為小甑,實花一重、香骨一重,常使花多於香,竅甑之傍,以洩汗液,以器貯之。畢,則撤甑去花,以液漬香。明日再蒸,凡三四易花。暴幹,置磁器中密封,其香最佳(南宋人張世南《遊宦紀聞》卷五)。

“錫為小甑,……竅甑之傍,以洩汗液,以器貯之”,明明是最初步的蒸餾器的形制。但是,南宋時期的中國人給這種“蒸餾器”賦予了一種奇特的功能,就是把香料與香花一起密封在其中,層層鋪滿,然後把錫甑放在熱水鍋上加熱,水蒸汽從甑底的孔眼衝入甑內,釋放出香花中的香精,所得到的混合香水—花的“汗液”,一部分當即浸潤了棧香、降真香的薄片,一部分則透過甑旁的小“竅”,流出甑外,落到承接的容器中。

接下來的一步,是把蒸過的香料薄片放在那從甑中流出的花液—也就是香水當中浸泡,讓花香更充分地浸入香料之中。這兩個步驟要重複三四次,最後把香料薄片曬乾,再密封收藏,就是最佳的焚香之品。

在宋人那裡,珍貴香料一定要經過“蒸”的加工程式,也就是將沉、檀等硬質香料或者浸在蘇合油、薔薇水中,或者與香花密封在一起,置於湯鍋之內經以燻蒸,由此讓香料獲得複合性的香調,才算得到了可以入爐的成品。

很可能是出於對阿拉伯蒸餾技術的誤會,這一“蒸香”的加工,在南宋時代,與“蒸花露”的工藝嫁接到一起,於是,一次次蒸出的芳香花液在浸過香料之後,同時還形成了這一工藝的另一項產品,即高觀國專為作詞謳詠的“花露蒸沉液”,實際上,這也就是宋人所製造的“花露”。

於香爐中燻“花露”,在宋人生活中是頗為時髦的做法,如虞儔所作《廣東漕王僑卿寄薔薇露因用韻》詩,便是寫其入香爐之時:

薰爐斗帳自溫溫,露挹薔薇嶺外村。氣韻更如沉水潤,風流不帶海嵐昏。

那遠來自嶺南的芬芳四溢的薔薇露,在此,是被特意地置於床帳內的獅子或者鴨形的小燻爐裡,良宵由此而愈加的旖旎。“露挹薔薇嶺外村”顯示,作者很清楚,朋友送來的是廣東生產的“山寨貨”,原料採用當地種植的鮮花,因此“風流不帶海嵐昏”,並不是海上運輸而來的異域產品;“氣韻更如沉水潤”,則見出這一“薔薇露”是在蒸、浸沉香的過程中誕生,因此也微微染了沉香的韻調。

液態的“香料”,置於香爐中低燃的炭火上,所升起的細煙自然也潤潤帶著溼意。雖然宋時的花露蒸沉而成之液是一種半截子技術的產品,與今日流行的香精油不可同日而語,不過,卻是早在八個世紀之前,就以一縷縷不可複製的輕煙,讓中國的春光與熱帶的馨鬱在人們的生活當中,如水漫雲流般,交相低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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