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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輝:最初的村莊(散文)

由 星座控運勢空 發表于 歷史2021-07-13

大平原給每一個孩子提供童年,給每一雙腳提供道路,給每一次萌芽提供春天,也給每一個夜晚提供夢境。村居記憶像破舊工具箱裡的一塊磁鐵,把零散碎片緊緊吸攏:那些彎曲鐵釘、生鏽螺母和零散傢什……

冬天只留下少量發芽的白菜。屋後坡下,祖母正把它們交還給大地。

一把小鎬頭敲開解凍不久的園田,也把沉睡的草籽叫醒。矮籬笆稀稀落落,不知什麼顆粒正泛著少量晶瑩的光,掀開田壟一角,土壤黝黑而神聖。櫻桃樹的褐色芽苞裡藏著更多的秘密,棗樹的枝幹粗壯有力,桑樹的細瘦枝條隱藏在灰白天空裡。

她直起腰,把一綹散亂的頭髮攏到耳後,看看遠處的道路和天空,那裡有沒有熟悉的人影閃動,有沒有鳥雀降落。土籃的光滑木手柄,形成一道小小的虹,白菜乾乾淨淨,像整齊擺放的凍魚。她小心揀起一棵,認真栽進壟溝,用纖小的腳撥動土塊。春天的陽光越過屋脊,空氣漸漸溫暖了起來,微風撫摸著萬物,她曾經的嫵媚,只剩皺紋和慈悲的目光。

後來,白菜花在屋後的小氣候裡開放,鵝黃色掛在分層的花枝上,像許多隻蝴蝶,在陽光和星陣下舞蹈。在遙遠的北方,永遠有祖母青灰色衣衫的背景……

等到白菜花快要凋謝,就是挖野菜的時候了。

坡上,青磚灰瓦的屋後有一樹紫丁香。每當它掛出無數面旗,繁花照亮魚鱗鐵的藍油漆木門。隨著黃雀的不連續跳躍,輕快單曲在枝間響起。年齡最小的姑姑也哼著相同的調子,她換上漂亮的紫上衣,一手提起小竹籃,另一隻手領著我,去雲朵下挖野菜。

沿著筆直樹影和草茬密集的溝渠,尋找那些失散許久的夥伴:白茅草的紫色芽鞘,是大平原上最初的突出物;水薺菜害羞的捲曲葉片,輕輕吻著大地;酸不溜全身長滿絨毛,葉子上印有褐色蟒紋;蒲公英成群結隊,向天空伸出金手指。

麻雀們互相追逐著墜落,土堆的另一側,黃牛的睫毛低垂,厚嘴唇在樹蔭下的水波間翕動;豆鼠小心的探出頭,它黝黑的眼珠左顧右盼,鼻子聳動幾下後又躲進洞穴裡。姑姑搖一搖籃子,春天的第一次收成短暫而消瘦。風推動她的黑頭髮,也推動遠處的筆直飲煙。村莊已經在霧靄裡有些模糊了。

霧氣散盡,柳樹還未在晴朗的天空下成蔭,父親已經穿行在漫長的旱田壟溝裡了。

休息時,他一手叉腰站在地頭喝水,嘴角偷偷溜出的一滴在逃跑途中被微風推了一把,軌跡變得傾斜。水滴在烈日下的白色土坷垃上畫出一朵深色梅花。這些逗留在曠野裡的風,輕輕晃動每一株禾苗的稚嫩辮子,使原本整齊的它們姿態各異。他哈著腰,很果斷的間苗,彷彿掛著豐滿果實的作物就在他身後長高,穀粒露出熟識的表情。

灰色雲開始滑動了,在從水田的規則視窗間。

水面漲起一層白色泡沫,黑色長膠靴艱難跋涉,嬌黃秧苗從肩頭滑下,在整潔鏡面上製造出一些不知名的小島。壠邊青草開始繁茂,楊樹長出好聞的青澀味道,葉子響脆,漏下歡快的風聲。

最歡快的假期也從某一天開啟,捕蜻蜓和釣魚當然少不了。

正午,粉紅蓼垂下一排排花穗,巨大的蜻蜓在池塘上悠然盤旋,水面安靜而碧綠。一陣風過,對岸景物在池水的反光裡軟化,就像加熱中的焦糖。摘一片苘麻葉,揉搓成誘餌,再用細線繫於小木棍一端,手執木棍迎著蜻蜓飛來的方向,念出世代流傳的口訣“搖啊搖……搖啊搖……”。整個下午的獵獲,無外乎兩隻蜻蜓,遍體泥漿和一身疲憊。

最初的漁具很複雜:一根縫衣針放在燭火上燒紅,彎成魚鉤狀;找來母親的縫衣線,再去池塘邊尋找粗大的鵝毛,做成漁漂;豆角架上最細的竹竿是漁竿的最佳材料;再去柴禾垛邊挖出紅蚯蚓就算萬事俱備。雨後,布穀鳥突兀的歌聲響起。是時候出發了,扛上釣竿,提著小板凳和生鏽的油漆桶,來到表哥練習游泳的小水潭,向渾濁水體丟擲漁具,竹竿末端泛起迷人的同心圓,那下面藏著一個永恆而未知的世界。

真正收穫的季節到了。

母親並不強壯的手臂揮舞著鐮刀,乾枯的植物窸窸窣窣答應著,糧食肥胖的互相擁擠的姿勢讓人心醉。在穀物逐漸縮小的領地裡,正午的風把一群麻雀拋向空中。她直起腰深深喘了一口氣。田野裡的各色三角巾,在晴空下晃動,高出稻碼子的野草在微風中招搖,豆鼠遠遠的躲在低處一動不動,只有吆喝牲口的鞭哨和沉悶馬達聲起伏。

彷彿可以看見金黃色果實,正在反覆切削自身。

那是揚場的人雙手握鍁柄,木鍁淺淺的埋入谷堆,那每日操作生命的手稍用力,鍁頭向右揚起,彷彿兩隻欲飛的鴿子。一小撮穀物被撈起,並輕輕拋向空中,糧食畫出優美的弧線。西南風帶走稻草屑,留下漂洗過後乾淨的種子,它們被不斷堆高,最終形成完美的“金字塔”。

收割後的田野,總會贈給孩子們許多小禮物。

帶上一把摺疊小刀,在收割後的稻田埂上尋找秋天遺留的蘿蔔。腳步淌起成群飛蟲,萬物都學會了鳴叫。縱橫交錯的水溝讓人只顧低著頭跳躍,久而久之,跳躍讓我們忘記了最初的來意,最後,只是在不經意間,一隻肥碩的綠心蘿蔔成為跳躍的終點。樹林間,有一片又脆又藍的天空。

杜輝:最初的村莊(散文)

瓦藍色天空也成熟了,人約黃昏後。

清澈的夜裡,我們在街邊的矮牆邊對著星星講故事,有從書本上讀到的,也有從老人那聽來的:宇宙萬物、未解之謎、武林豪俠、神仙鬼怪什麼都有。從華燈初上到萬家燈火再到萬簌俱寂,直至最後一個小夥伴也困了,我們才依依不捨的分開。回家,走夜路是每一個孩子都必須面對的。

另一個夜晚,我們走了很長的夜路,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畢竟是去參加喪禮,她多半是有點膽怵,腳步匆忙了一些。可是一想到行程目的地是一個親友雲集的場合,我們的心裡又似乎有了一絲絲光亮。

路上,她和我大概敘述了家族之間的親屬關係,講了許多關於逝者的故事。她是母親的孃家人,喜歡以自家樹上的山楂果下酒。她抽長長的菸袋杆,為人和善愛講笑話,可是,在兒女面前,她說一不二。據說,臨終前,她安詳如嬰兒熟睡。享壽九十幾載,這在當地被稱為“喜喪”,因此,那晚的喪禮並沒有太多的悲傷氣氛。然而,我的焦慮卻沒有因此減少。

與後來的許多次喪禮雷同。滿眼遊動的白與黑,供桌上的豆油長明燈、素蠟、五穀、供品,以及紙錢、粉面紙偶、誇張的紙車馬和鼓樂。最令人不安的,還是停在堂屋正中央的靈柩上面那凸凹不平的杏黃色屍布。許多年以後,當我獨自一人參加喪禮的時候,這種隱約的焦慮,仍然會在某一時刻跳出來,觸動我的神經。

杜輝:最初的村莊(散文)

那晚,最令人欣慰的,是院中高大的山楂樹。正是霜降以前的時節,與肅殺的一切不同,它掛出滿樹火紅而擁擠的小燈籠,給每個表情昏暗的人帶去一點亮色。聽母親說,山楂樹正是仙逝者早年栽下的。

冬天還是降臨了。人們把更多的時間留在屋子裡,“手工作坊”稍然而生。

“武器”是必不可少的,孩子們都是製造火藥槍的能手。選擇硬度適中的鐵線或者軟木作手柄,使用腳踏車鏈條製作槍身,黃銅子彈殼做槍管,火藥來自於春節後燃剩的鞭炮。那時,最別出心裁的槍身和機械裝置,是孩子們爭相追捧的時尚。裝備製作完成,可總得有小試牛刀的機會啊。

大雪之後的冬夜,我們在樹林、穀倉、屋簷下還有草垛旁狩獵。月下,幾個矮小身影,闖進潔白而宏偉的原野,像是沙漠裡一小隊旅行者,內心充滿了最初的英雄主義。那無邊夜色和透骨的寒氣,更加打磨了他們的決心……

杜輝:最初的村莊(散文)

許多年後,我回到這個村莊。作為旅行者和徒勞仰望者。

舊庭院,黃昏恰好把青磚牆的餘溫留住,炊煙曲折。黃狗的叫聲粗糙,天空中鳥語細碎,車前草枯萎了。柳枝如弦,東堤頭蘆花輕拂河水之上的氤氳,褐色水鳥影掠過水麵,如蘭花指撥動琵琶。

誰把疲憊農具整理如初,誰揭開晚餐神秘的一角,誰的老旱菸在木窗格晃動。河流低頭趕路,舊漁網在屋角的黑暗裡沉睡。曾經繁忙的渡口,駁船鏽跡斑斑。灘頭鷗鳥參差,白沙沉默不語。黑夜裡,堤岸默默吞吐遠古的鋒芒,河流揮舞彎月,收割萬籟,晚歸者撒下漫天星斗。

斟滿一隻酒杯,清露浸透碎石小徑。月色裡,鼾聲低沉。窗外,腳步聲隱隱約約。或者,那是蟲聲?試奏最後一個樂章,就像若隱若現的光陰裡,鐘聲肥碩。回望另一個夜晚,我就躺在祖母的葦蓆上,聽外遼河在窗下低語,也聽銀河裡不老的傳說。

蟲鳴怯怯的,害怕打斷土壤裡深沉的夢。

是分別的時候了。默默的,我把照片上所有的粗糙畫素都裝進揹包,只有鐘錶的滴答,木窗格劃分的風聲還有藍色庭院裡低矮的陰影,尚未收集。樹林安靜而神秘,池塘光滑得如同鏡面。萬物停止生長,谷囤裡,只有倉鼠還在勞作。祖母孤獨的旱菸在草蓆的井田裡緩緩升起。

向日葵小徑散發著乾枯的氣味,褪色的藍油漆木門露出白色魚鱗鐵。月光,是一隻走失多年的貓咪,它從堤壩高處迅速俯衝下來。我摸索著它的毛髮,就像風吹動細草,那草長在白天一同蹲坐過的土堆上,父親的溫度還在。天光微微泛紅,星星剝下單調鐵鏽,庭院變得透徹起來。他推開木柵欄,熟練整理角落裡的柴禾,深色上衣融化在藍色背景裡。遠處是黃牛啃嚼過的一小段斜坡,向下,我回到庭院中的清晨,並且長久的站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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