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未亂蜀先亂，因為四川天然具備割據的地利。天下大亂晉必霸，因為山西天然具備攻略天下的形勝。

公元946年，契丹大軍橫掃河北、直入汴梁。公元947年，耶律德光不僅飲馬黃河而且汴梁稱帝，草原征服者已經征服中原。但是，搞不定山西高地，契丹人就是另一夥安史叛軍，只能被封在華北平原吊打。

而這時候，山西軍閥劉知遠在幹什麼？

先是，契丹軍橫掃河北，後晉出帝石重貴調劉知遠率兵勤王，但劉知遠拒不奉詔，看著契丹人滅了後晉。

再是，耶律德光汴梁稱帝，劉知遠派牙將王峻出使汴梁、奉表投降。但王峻卻是刺探契丹虛實，為攻入中原做準備。

契丹人入主中原，但在中原連半年都沒呆住。公元947年正月，耶律德光入汴梁；公元947年三月，耶律德光準備北返。而公元947年二月中旬，劉知遠已經在太原稱帝，率軍撲向汴梁。

當年五月，劉知遠入汴梁稱帝，建立後漢政權。此時的耶律德光已經病逝於殺胡林，契丹大遼開始內亂不斷。

所以，後漢是一個偷襲得手的王朝。後晉被契丹滅國但契丹無法立足中原，接著便是中原無主而契丹內亂。

運氣是宇宙的通行證，劉知遠當然不會拒絕運氣。然而，世事跌宕的各種機緣巧合，只是細節。五代亂世的趨勢，則是山西高地不斷稱雄。山西與中原爭霸不斷，但山西一直是最強王者。然而，五代亂世的宿命，不是爭霸戰爭而是文明碰撞。

01。山西的基因稟賦

人的行為和人類的演化，很複雜。但無外乎兩種模式，一種是先天性的，就是生物基因和文化模因；一種是適應性的，就是在先天的基礎上去適應不同環境的能力。

所以，人來自於傳承，很多行為都是先天決定的。即便是後天適應，也要建立在傳承的基礎上。

凡事都不會無中生有，一切都有源頭。地理和歷史也符合這個傳承的道理。

山西的生物基因就是自然的高地形勝。西依黃河、東憑太行，處在第二、第三階梯，俯瞰東面和南面的平原地區。而內部又溝壑縱橫，天然就是攻則撻伐天下、守則傲視群雄。

山西的文化模因就是獨特的歷史人文。北接草原遊牧、南沐中原農耕，能夠充分實現不同文明間的物質和文化交流。中國歷史但逢亂世，山西大機率就會成為亂世中的霸主梟雄。

春秋五霸，晉文公成就一霸。戰國三家分晉，仍誕生魏趙兩大強國。三代至秦漢是關中鐵律的時代，但山西從來不能忽視。

秦漢大一統，草原開始成為主要矛盾。山西的地位就更重要了。晉末五胡亂華，成漢四川只能割據而匈奴山西卻能改朝。十六國亂世，但亂世終結于山西的拓跋北魏。北魏六鎮起義，亂世稱雄的則是山西爾朱氏。北魏以後是北齊、北周和南朝的三國演義。但北齊是第一強國，憑藉的就是山西高地加河北財富。隋末亂世，雖然再一次成就了關中輝煌，但大唐來自山西。

這是大的歷史趨勢。五代亂世也逃不出這個歷史趨勢。朱溫篡唐建梁，後梁是中原政權。但這個中原政權的主要矛盾就是山西的沙陀軍閥。最後結果，則是李存勖憑山西滅梁建唐。梁唐晉漢周有三個沙陀政權，看著是沙陀人獨領風騷。但這三個沙陀政權全部來自山西。而五代更迭不斷，原因就是中原經濟中心與山西軍事中心始終分立。

後晉代唐，山西軍閥石敬瑭借力契丹草原，建立後晉。而後漢代晉，山西軍閥劉知遠只是再次續寫了一遍山西輝煌。

如果是治世大一統，山西高地的物質基礎不足以支撐其成就輝煌。但如果是亂世大紛爭，山西高地的攻略演算法則是據山河之險以取天下。這就是山西的基因稟賦。

02。中原的一直尷尬

五胡亂華，可以認為是中國歷史的一個分界點。在五胡亂華之前，中國歷史的主要矛盾是農耕文明的內部博弈。關中、中原、山西、河北、山東以及南方楚地，你方唱罷我方登場。內部競爭越激烈，打法就越相似。整軍備戰、窮兵黷武，就是唯一打法。關中把這種打法發揮到極致，最後終結了中原天下的內部博弈。

在這個過程中，處於中原的魏韓雖然貢獻了最多的人才，但始終不能人盡其才、成就自己的最強打法。原因還是人來自傳承、地理人文也是如此。中原風華濡養了最具創新的人才。但最具創新的人才卻無法最先改變中原，因為創新雖然勃勃但傳統同樣強硬。所以，中原人才就在傳統最薄弱的關中地區引領了時代。

關中鐵律，憑藉的是關中最強的地理形勝，但也因為關中有最少的傳承枷鎖。秦一天下而漢承秦制，歷經兩大帝國的內部整合，中原終於進入到了大一統的歷史路徑。

大一統的中原爆發了強大的生命力和戰鬥力，漢武帝打遍整個地理視界。兩漢都是最強帝國，北方橫掃草原、南方撻伐百越，西通西域、東跨遼水。但是，魏晉以後的五胡亂華，則開啟了中原與草原的激烈博弈。

中原和草原的博弈焦點，就在山西。原因就是山西的基因稟賦。北接草原胡風、南沐中原風華，所以內遷匈奴人主要集中在山西。同時，五胡內遷也就這麼幾個通道地區，東北鮮卑入河北、西北羌人入關中、草原胡人入山西。山西是最主要的胡人聚集區。

此時天下的主要矛盾是中原和草原。胡漢融合成為主要問題。問題應該在山西得到解決，擔當者就是拓跋鮮卑的北魏王朝。但是，北魏遷都洛陽，於是這個機會流轉到了關中。關中從西魏開始就一直強勢，但這時候不是憑藉關中形勝而是憑藉關中人文。胡漢問題在這裡得到了解決，所以關中一直輝煌到隋唐。

從這個歷史脈絡可以發現，中原這個最富裕的地方一直很尷尬。中原內部博弈，中原被吊打；中原與草原博弈，中原（主要是河南地區）仍舊被吊打。中原一直文明風華，但這個文明風華之地一直被征服。

03。五代的亂世宿命

五胡亂華和五代亂世，是秦漢以後的兩大亂世。魏晉三國也是，但亂世的性質不同。前者是中原與草原博弈下的亂世，後者則是中原內部博弈的亂世。

所以，五胡亂華和五代亂世要比三國亂世更為激烈，因為矛盾更復雜、對抗更激烈。

五胡亂華就是徹底地無秩序。衣冠南渡之後，內遷的胡人馬刀飲血但帶不來秩序；而中原的漢人只能自保而無力整治山河。關鍵是時代變了，這時候需要新的故事與新的秩序。

五代亂世則是有秩序的爭霸戰爭。南唐、吳越、閩、蜀等中原以外的地區，形成了內部秩序。亂世爭霸集中於北方的中原地區。

但爭霸並非只是農耕文明的內部整合，草原博弈也參與了進來。大唐亡於藩鎮，但這只是內部問題。安史之亂是河北叛軍加北方胡人的聯合進攻。安史之亂以後，大唐又遭遇了吐蕃帝國的頻繁進攻。所以，外部的草原問題牽扯了大唐的精力，只能綏靖藩鎮。原因就是實力不允許，還得靠著不忠誠的藩鎮解決草原問題。

朱溫代唐建梁，也同樣需要面對草原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如何解決已經入住中原的一夥沙陀人。但是，後梁沒能解決沙陀人，反而被沙陀人給解決了。沙陀雖然來自草原，但自唐亡以後便轉移成為中原問題。後梁和後唐就是中原王朝的內部割據爭霸。這時候，長城以外的契丹人還沒有參與的機會。雖然虎視眈眈，但也只能對沙陀人罵一聲“惡漢兒”，然後躲在塞北吃沙子。

至石敬瑭割讓幽雲十六州，契丹人終於有了入主中原的機會。耶律德光滅掉後晉，並按漢人禮儀在汴梁登基稱帝。實際上，契丹大遼就是在演義另一個鮮卑北魏。但，耶律德光不瞭解中原，契丹人也沒有做好準備。所以，入主中原不僅不能輸出秩序，反而代替後晉遭遇割據爭霸的問題。於是，留下一句“吾不知中國之民難治如此”，然後倉皇南顧、狼狽北逃。到這個時候，山西軍閥劉知遠輕取天下，建立後漢政權。

後漢以後，五代亂世仍舊不斷，還要經歷後周代漢以及大宋代周。這就是五代的亂世宿命。而宿命的根子在哪裡呢？

04。歷史的興亡盛衰

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

如果興亡盛衰只是聖人暴君的問題，那麼歷史當真簡單得暴力。實際上，不是歷史簡單，而是我們自己簡單。之所以好，是因為有好人；而之所以壞，是因為有壞人。凡是亡國破家相隨屬，總是因為有壞人。當解釋遭遇上帝，就要停止思考。同理，當解釋遭遇壞人，也就沒必要思考。

歷史興亡成敗沒這麼簡單，五代的亂世宿命也沒這麼簡單。那麼，五代亂世的宿命根子到底在哪裡呢？

首先，回顧山西的基因稟賦。

基因稟賦是基礎，而演算法則是：IF…THEN…的模式，即如果…那麼…的模式。於是，山西的適應性演算法就是：如果天下治世，那麼山西臣服；如果天下亂世，那麼山西稱霸。

同理，所謂的以關中制天下的關中鐵律時代，也是這個演算法。形勝人文是基礎，但關鍵是演算法允許。如果天下治世，那麼關中臣服，如西周和兩漢。東漢的首都在洛陽，但關中無法制霸天下。如果天下亂世，那麼關中稱霸，如戰國時代。最被中原諸侯看不上的秦戰國竟然能夠一打六。

所以，原因不是形勝所在的山西和關中出了問題，而是天下出了問題。

其次，追問中原的一直尷尬。

農耕文明內部博弈，中原被吊打；草原文明外部博弈，中原依舊被吊打。中原，這個文明的源頭一直處於被征服的尷尬境地。就是四戰之地那麼簡單嗎？

商周之變，商族的故事抵不住周天子的故事。所以，鬱郁乎文哉的大周，能夠實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秦之變，宗法禮樂的制度抵不住法家集權的制度。所以，秦一天下，能夠統一六國、郡縣山河。文明的適應性演算法就是：如果有新的土地和民族加入，那麼就要生長出一套新的故事和新的制度。

而新故事和新制度的萌芽之地，往往是環境寬鬆的中原；但茁壯之地，卻往往是不同文明的交匯之地。但是，在萌芽和茁壯之間，往往都要遭逢一個激烈的亂世。因為這個時候國家天下出了問題，以前小共同體的故事和制度，應付不了當下已經膨脹了的大共同體。

第三，解答五代的亂世宿命。

大唐源自北魏，從北魏開始就是民族融合的歷史。胡漢融合之地從山西轉移到洛陽，再從洛陽轉移到關中。最後完成這個歷史任務的是西魏宇文泰。以前是中原後來是天下，到了南北朝則是中原與草原。天下這個共同體一直在膨脹，直至成就了隋唐兩大帝國。大唐皇帝被尊為天可汗，是中央帝國的巔峰輝煌。

秦掃六國，但必須經歷兩漢整合，大一統才能真正落地，農耕文明的這個中原共同體才能正式形成。而大唐呢？它只是完成了“秦掃六合”這一步，至於整合中原和草原，大唐自玄宗皇帝開始便力不從心。而安史之亂則徹底中斷了大唐的歷史趨勢。

大廈將傾之時，越是掙扎就是越快倒塌，因為大唐已經無力萌芽和生長新的制度。帝國秩序一直崩潰，直至進入五代亂世。中原與草原的秩序融合被中斷，中原的內部秩序也瀕臨崩潰。大共同體整合無望、小共同體秩序破壞，這就是五代亂世的宿命根源。

而接下來的後漢、後周以及北宋，只是帝國文明的修補工。因為他們只能在中原這個小共同體中修補秩序。至於草原的融合與秩序，至於中原和草原這個大共同體，這些王朝統統心有餘而力不足，甚至無心顧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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