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樹丫

蟑螂隨想錄

文 | 尹春旭

尹春旭，漣源二中教師。點最上方專輯#尹春旭的文字，檢視更多歷史文章。

本文2400餘字

廚房櫃檯的白色瓷磚上躺著一隻黑色蟑螂，開始以為它死了，近前一看，兩根長長的觸鬚在擺動，腿也在伸伸縮縮，好像魔術師在蹬踏懸空的隱形綵球。

“團魚掛壁，四腳無靠“，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仰面朝天的倒黴蛋，腿腳夠不著藉以發力的支點，身子翻轉不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天花板等死了。

造物主的設計並不完美，不足應對全部的危機與不測，如果腿腳能朝外側下彎夠著地面，或者背部生有一塊如小彈簧般的肌肉，又或者翅膀如彈塗魚的胸鰭一樣天生具有支撐、彈躍的力量，這晝伏夜出的盜賊早已脫離了苦海，在日出之前打道回府睡大覺了。

不過，倘若造物主所造之俗物都是盡善盡美的，那麼神靈就不再神奇稀，不再神氣活現了：狒狒可以在真主面前呲牙咧嘴，烏鴉可以在佛陀頭頂築巢搭窩，蟑螂不甘落後，也會站到上帝的頭上拉屎撒尿了——誰還會對神明頂禮膜拜、畢恭畢敬呢？

所以，老奸巨猾的神創造萬物時，既讓你有模有樣、有型有範，讓你覺得有希望、有奔頭、有滋味，但又在你的身體或者心智上，預設了缺陷與偏廢，在你的人生旅途中佈下陷阱，築起障礙，懸下絞索，讓你牢牢記著時不時地拍胸脯掏心窩，擁戴於它，忠誠於它，請教於它，哀求於它。

生命的設計中一開始就安裝了死亡的機關，只是太多的人，太多的蟲，放縱於生的樂趣與便利，而忘記了死的危險。

對於有靈敏觸角偵探地勢地形、有強健的腿腳“腳踏實地”、更有輕便的翅膀平衡身體的蟑螂來說，摔個仰面朝天的情況是很少發生的，更何況這隻體形碩大、體色古銅的蟑螂正值壯年盛時，精力充沛，閱歷豐富——如此低階而致命的錯誤究竟何以發生？

初夏的夜晚涼爽愜意，夜色沉沉、萬籟無聲，廚房裡到處有可口美味，連空氣中都洋溢著大開胃口的濃烈氣味。於蟑螂而言，此地便是樂土，此宵便是良辰，大快朵頤後，這得意忘形的偷油婆失去了起碼的戒心與謹飭，也許在與同夥的嬉戲玩耍中，也許在飯後悠閒的散步消食中，也許在對輝煌歷史的深情回望中，也許在對未來生活的美麗憧憬中，馬失前蹄，魂斷藍橋，將生命定格為標準的死亡姿勢。

不管有多麼強大，一旦把軟肋暴露給歹毒的命運之神，那些往日裡成就你飛黃騰達，成全你顧盼自雄的強項與優勢全都成了派不上用場的擺設，如同砧板上的魚肉、罈子裡的烏龜，除了等待死亡，任人擺佈，別無選擇。一如關羽死於大事之剛愎，張飛死於小事之暴躁，崇禎死於疑心，和珅死於貪慾，這隻蟑螂因為一時的疏忽麻痺，一時的得意忘形，拉下了生命軀體裡的死亡電閘，將小命交給了閻王爺。

若是平日，看到鬼鬼祟祟、賊頭賊腦、骯髒醜陋，正在做案的蟑螂，我會毫不猶豫地幹掉它，但此刻看到這徒然掙扎，從月華如水的半夜煎熬到陽光明媚的晌午的倒黴鬼、可憐蟲，促然不知如何動作。

“汝非魚，安知魚之為樂？“這句話一半是對的。哲學家托馬斯。安格爾有一篇關於人心智的經典之作《做一隻蝙蝠是什麼感覺》（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言及人的心靈感知頻譜是非常狹窄和單調的——誰能知道蝙蝠接收到一隻美味蛾子的回聲時會是什麼感覺？收到蝙蝠寶寶嗷嗷待哺時所發出的聲波時又是一種怎樣的愛的體驗？人類昏暗的智慧之燈連自己的心田都不能照亮，又豈能窺探其他物種幽冥的意識深淵？好為人師的人類還真不能為其它生靈定義喜怒哀樂、幸福苦難。

不過這句話又是錯的。同樣以碳素、基因和荷爾蒙作為生命活動的根基，人與畜生、野物之間也是存在著某些永遠抹不掉的共性的。我雖不是蟑螂，但確信自己是知道這隻落難昆蟲的痛苦、無助、絕望、悲傷的，如果它會說人話，或者我聽得懂蟲語，它一定在對我說：“民以食為天，我撿食些殘屑剩末，罪不該死吧。何況生而為蟲總要覓食果腹，這是上天的安排，也算是老子所言之‘天之道’。再者，我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偶，生活不易，責任如山！尊貴的萬物之靈，救救我吧，一生一世，子子孫孫，都會記著你的再造之恩。明天一早我就離開這傷心之地，遠走高飛，決不敢再弄髒你美麗的居室，再不敢打擾你安逸的生活。我死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閻王爺那裡稟告，陳述你的美德與善行，為你再添十年陽壽……”

既然說衝動是魔鬼，那麼理智就應該是救命草了，只是有時候，遲到的理智除了幫助自己口述一篇富有哲理、感人肺腑的臨終遺言外，大抵已不能改寫悲慘的人生定局。

我的理智恰當其時，憐憫與不忍只駐留很短的時間。我想到了李逵刀下李鬼的謊言，想到了獨角獸角下髒官的懺悔，當然也想到了鱷魚的眼淚、狐狸的笑靨，更想到孟聖人的教導，“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小偷也是賊，小惡也是禍，我沒有出手相救。

我雖然沒有出手相救，但也不打算施加進一步的打擊。不過，暫時留著這隻遊移於生死刀鋒的小蟲兒，並非想要營造自己博愛、仁慈的假相，只是想利用這難得的天然題材，考證命運的萬千種可能，窺探不到最後時刻決不揭曉的上帝手中的生死底牌：最高蟑螂軍事當局有沒有可能像拯救大兵瑞恩一樣，把這隻受困的蟑螂戰士解救回營？有沒有可能，上帝的機心偶爾一動，這隻蟑螂便從噩夢裡驚醒，奇蹟般鯉魚打挺、鷂子翻身，重獲自由？畢竟大富大貴之前預設大苦大難一向是勵志故事常有的套路，就像孫猴子幹上西天取經的偉大事業之前是在五指山下受困了五百年的。這隻蟑螂是否正是身負偉大使命的天命之蟲，註定著要暫時忍受生死考驗？

如果最終劇情沒有反轉，奇蹟沒有降臨，證明著這隻蟑螂只不過是運氣不佳的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我自然會把它丟進垃圾桶，據說打掃衛生、隔離低階物種的汙染是人類這個高階物種久習的文明行為之一。

還剩最後一樁：交待身後之事。生本有涯，死而永恆，申請製作成永垂不朽的標本嗎？——蟲之將死，其言也善，真是個物盡其材、蟲盡其用的好主意。不過，就算要製作成供人欣賞、瞻仰的標本，也是要選一隻顏值高的漂亮蛺蝶，一隻珍奇稀有的朱䴉，或者一副可賦予宏大意義的恐龍骨架的，誰會相中一隻蟑螂呢？就像金字塔裡的木乃伊，或者馬王堆的女屍，那可是隻有法老或者貴婦人才有資格量身定製、永葆不敗之身的。

— 本期完·歡迎分享朋友圈 —

TAG: 蟑螂或者尹春旭一隻腿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