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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觀音

由 小子語 發表于 美食2023-02-01

建興師傅是羅漢埔矮厝巷的傳奇人物,從九歲開始為佛像打底色安漆線算起,一直到三十四歲那年才真正賣出去他的第一尊,也是最後一尊木刻佛像,便是貴妃觀音。

這尊貴妃觀音現就供奉在雕刻店對面大悲寺正殿“慈航普渡”匾額下方的佛桌上,高五尺一,採菩薩坐姿,法相既美豔又莊嚴,見者無不嘖嘖稱奇,因而終年香火不斷,聲名遠播。

那年建興仔剛來到雕刻店的第一天看見滿臉通紅的關公像便嚇得連哭一個禮拜,老鵰刻師傅國彰仔也拿他沒辦法,只有天天買碗粿給他邊哭邊吃,心想,怎麼收了個這麼膽小的笨徒弟啊。國彰師傅從小不良於行,必須拄雙杖才能行走,因此終身未娶,老來才收了這個無父無母的小徒弟,準備將來養大了繼承雕刻店,還有,送自己上山頭。沒想到小徒弟來了之後天天號哭,哭得他心煩不已,差一點就打算把建興仔送去給對面大悲寺的淨業老和尚當小沙彌。

第八天,國彰師傅正打算找老和尚商量此事時,建興仔突然不哭了。

這都是小月娘的功勞。

小月娘是雕刻店隔壁月娘的獨生女,小建興仔一歲。那天早上她陪祖父到菜場買菜,回家的路上,祖父給她買了一串鳥梨仔糖邊走邊吃,長長的一串直到走回家時都沒吃完。聽祖父說隔壁雕刻店來了一個愛哭的小徒弟,嘴裡塞了碗粿都還能哭得比母豬更大聲,小月娘心裡很是納罕,一時興起,便像只小白文鳥似的拿著半串鳥梨仔糖蹦進雕刻店裡去了。

“阿國伯仔,愛哭仙仔在哪裡?”小月娘一進門就衝著正在一大塊樟木臺上為神像的粗胚打黑線的國彰師傅追問起來。

國彰師傅放下手上的墨斗,朝活潑可愛的小月娘使了一個眼色,告訴她建興仔不正在入門右手處的小茶桌邊嗎?

小月娘腳尖一旋往愛哭鬼建興仔走去。

建興仔眼底浮著一層溼答答的淚水,看見有一個小小的人影朝他走來,走近他時,手上還拿著一串亮亮圓圓的東西伸到他面前,於是很熟練地用袖子在臉上抹一下,同時抹去了一把眼淚和一把鼻涕。一張開眼,建興仔就看見閃閃發亮的紅色糖珠子穿在一枝小竹棍上伸到他面前,拿棍子的人好像在測驗他是不是瞎子似的,還輕輕地把圓鼓鼓的糖串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揮了幾下。

建興仔的小鼻子跟著那串鳥梨仔糖擺過來,又擺過去,眼珠子射出兩道光來,彷彿開了天眼一般。

“你就是愛哭仙仔?”嬌滴滴的糖球后面有一張白淨可愛的甜甜小臉。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珠比紅油油的糖珠子還要輪轉晶亮。

建興仔點點頭,鼻孔裡又淌下半條霧茫茫的鼻水來。

“給你。”小月娘按住小竹棍的尾巴交給建興仔。

“要給我吃哦?”建興仔把鼻水吸回到頭頂上去。

小月娘點點頭,露出兩個很尖的小酒窩。

接過小竹棍,建興仔輕輕在紅色的鳥梨仔糖球上舔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用咬的!”小月娘雙手叉在腰上。

建興仔接獲命令,很捨不得地對最上方的那顆球果咬下一口。一小片糖皮屑掉到地上,他趕快蹲下去用手指頭往上一按,抹進溼答答的嘴巴里。

小月娘看了哈哈大笑,國彰師父也笑彎了腰,只有建興仔愣著一張大嘴巴不知道大家在笑什麼。

吃了鳥梨仔糖串之後,建興仔再也不哭了。從此,每當他看見架上的紅臉關公時,就好像看到了小月娘手上那串紅油油的糖球,不但不覺得害怕,反倒備感親切可愛,巴不得能讓自己上前咬一口就更好了。

小月娘初次見識到愛哭鬼建興仔之後,也覺得這個大自己一歲的小哥哥非常憨傻可笑,於是幾乎天天到雕刻店裡轉來轉去,順便等待機會可以小小折磨一下這個愛哭更愛吃的小鄰居。

其實,除了雕刻店之外,小月娘似乎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玩耍了。小月娘的母親月娘是羅漢埔的大美人兒,也是喜春樓的頭牌酒女,每天都要到三更半夜時才由一輛包月的三輪車將她載回矮厝巷家門口,隔天醒來,已是下午的事了。

小月娘不到一歲就沒了父親,家中只有年邁多病的祖父母為伴。每天吃完早餐到下午母親起床梳妝之間的這段時光,似乎就只剩下吃午餐這件事了。她不喜歡和矮厝巷的那群小孩玩在一起,他們偶爾會笑她母親是酒家女,還學月娘走路的樣子,把屁股扭得像麻花條似的在她面前表演一番。她也不喜歡到打鐵仔的、賣豆腐的、搓草繩的和補破鼎的那幾個羅漢腳的店裡去轉,雖然他們很歡迎小月娘去看他們幹活,陪他們說說話,吃他們特地買來討好她的小點心,可是她知道母親不喜歡他們,背地裡,母女倆獨處的時候,母親都叫他們幾個是“流豬哥涎的”。

每天黃昏,月娘從他們的店門口走過,要去喜春樓陪酒時,這群羅漢腳都像牛頭馬面似的站在屋簷下努力跟她說些肉麻的噁心話,非要說得月娘的臉紅到脖子上,他們才覺得通體舒泰,不枉此生。

算起來,小月娘可以玩耍的地方,就只剩下隔壁的雕刻店和對面的大悲寺了。

每天傍晚,天頂的月娘剛剛探出一彎朦朧身影的時候,矮厝巷的月娘也就跟著出來了。月娘打扮得妖嬌美麗,準備走一段路到喜春樓陪酒接客去。月娘出門的時候,小月娘總是在自家門口送她,一直到母親走出巷口不見蹤影為止。這一路上,只有老鵰刻師傅國彰仔和大悲寺的老和尚淨業法師不會巴著月娘說渾賬話,所以小月娘只喜歡他們。

小月娘心中的阿國伯待人非常和氣,雖然兩腿不良於行,可是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好像變魔術一樣畫出很多圖案,有時候看起來像金魚尾巴,有時候看起來又像桌面上的木紋,非常好玩,所以她最愛往雕刻店裡轉,去幫阿國伯仔燒水煮茶梗,或是看他雕花堵,為土地公畫臉、粘鬍鬚。

至於對面的大悲寺雖然也是個好地方,可是老和尚終年除了誦經做早晚課之外,幾乎不發一語;寺裡雖然破舊,連尊佛像也無,可是終年香菸嫋嫋,依然不失莊嚴清靜,好像並不是個適合玩鬧的地方,所以小月娘倒是很少走進寺門裡去。

自從小徒弟建興仔來了之後,小月娘天天吃完早點就往雕刻店玩去,一直到吃中飯了才回去陪祖父母;吃完中飯,又去找阿國伯仔和建興仔,等到母親快起來的時間,再急忙奔回家去陪她梳妝打扮、吃一碗四神湯或是油蔥粿。自從小月娘天天往雕刻店裡去之後,建興仔就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似的。

建興仔剛來的第一個禮拜的確是差強人意,成天抽抽答答地號哭不停,哭聲時大時小,婉轉曲折還自成一調。打鐵仔的到店裡來討茶水喝的時候,看這乾乾巴巴的愛哭鬼就討厭,還曾經偷偷從背後走近,將建興仔的褲子一把拉到小腿上,威脅再哭要把他的小鳥割下來餵狗吃,說完更作勢到國彰師傅的工作臺上抽出一把最大號的鑿刀放到磨刀石上去犁那月牙形的鋒利刀口,嚇得建興仔兩腿打顫,連褲子都不敢拉上來,也不敢去尿尿,到了半夜才尿在褲子裡。

到了第八天早上,吃了小月娘給的鳥梨仔糖之後,建興仔不哭了,也不怕關公的棗紅臉了。有小月娘在一旁監工,建興仔的天分立刻發揮出來了。他的眼睛尖利得跟老鷹似的,可以畫三尺長的直線不必用尺;他的手指巧,如是不到三年功夫,就可以刻出透雕的山水花鳥仕女,而且栩栩如生,衣褶裙襬如飄似飛,比例精確,刀法俐落,連國彰師父都不敢再下刀改動。此外,建興仔還有一項拿手絕活,便是透空接榫的窗花格。一個最簡單的刻花窗格至少也得上百個精密的榫頭相接,建興仔做的窗花可拼湊得絲毫不差,不偏不搖,還能變化三四十種不同的吉祥圖案,令人歎為觀止,連打鐵仔的都改口說老鵰刻師傅國彰仔這回是押到寶了。

建興仔覺得這些活計都是為小月娘而做的。做完的東西自然是要交出去的,但是,只要小月娘看了之後稱讚幾句,建興仔就覺得一點都不可惜了;只要小月娘坐在一旁看他下刀,那麼雕出的花板都活靈活現,松針精神奕奕,仙桃的兩瓣長葉子好像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當年,雖然還只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子,建興仔的心裡倒存了不少心事。他希望將來幫小月娘做一個朱漆雕花貼金的梳妝檯,除了山水樓閣花鳥雲紋之外,還要有許多小抽屜和玻璃鏡,做好了送給小月娘,讓她高高興興地坐在鏡臺前梳頭髮,插上銀閃閃的髮針。

有了梳妝檯,自然不能沒有洗臉架。建興仔心中已經打好了底稿,洗臉架最上方採蝠(福)鹿(祿)吉祥圖案,掛毛巾的橫槓下方安裝玻璃鏡面,接下來是放肥皂的小抽斗,底下四條獸腳彎鼓腿,出頭的部分雕成含苞的牡丹花。建興仔愈想愈入迷,乾脆連烏心石木的紅眠床都一併設計好了,因為洗臉架通常都是擺在床沿邊的。過年的時候,國彰師傅給了建興仔一點壓歲錢,他拿去買了一條雪白的洗臉巾藏在床底下的藤編皮箱裡。

建興仔來到雕刻店為徒的第四年,國彰老師傅開始傳授自己最拿手的佛雕絕活給他時,對面大悲寺的淨業老和尚也收了一個沒父沒母的小徒弟克昌仔。

克昌仔跟建興仔同年,來的時候也快十三歲了。

老和尚把克昌仔領進寺裡的第一天就給他剃髮了,不過因為他年紀還小,且未受出家戒,所以雖然成天頂著個大光頭,卻還是在家人打扮。

說是大悲寺來了個小沙彌,打鐵仔的那幫羅漢腳、賣菜的、做油的、國彰老師傅、建興仔、小月娘還有成天閒著沒事幹的全都跑來看了。

一堆人全部圍在寺門外探頭探腦的。

補破鼎的首先打破沉默:“老和尚,這個小光頭是你生的哦?”

賣菜的阿嫂忍不住跟大夥兒一齊笑出聲來,也有幾個揹著小娃兒混在人堆裡的女人咬住舌尖不敢出聲的。

補破鼎的見眾人被他逗樂了,認為機不可失,趕緊乘勝追擊。他偏過頭去跟一個黃毛大丫頭說:“你也在跟人笑按怎?是你生得對啊不對?”

黃毛大丫頭被補破鼎的這一說,趕忙揮動雙手搖頭道:“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難道是我?一定是你!”補破鼎的欺過身去作勢要打,黃毛大丫頭急著抱頭蹲到地上去:“不是我、不是我……”眾人見狀樂不可支,哈哈大笑。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念一聲佛號。

克昌仔見師父朝眾人合掌,於是不敢怠慢,也趕緊合十朝門外一拜。

“免拜,免拜,要拜等我死去再拜。”搓草繩的趕緊側身閃到一旁去,以免被克昌仔拜到。

“拜就拜,你驚啥?人就是要拜拜看,你會過身去莫!”打鐵仔的一把抓著搓草繩的衣領,把他拉回到寺門前去。搓草繩的不敵打鐵仔的一隻鐵手臂,整個人差點半吊在空中,眾人見狀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好了啦,沒什麼好看啦,大家趕緊去做自己的事情。”老師傅國彰仔拄著一雙柺杖說話了,大夥兒才悻悻然散去。

回去店裡的路上,老師傅告訴建興仔說,老和尚領來的這個克昌仔也是一個沒父沒母的孤兒,要建興仔將來和他互相照顧。建興仔很高興地點點頭,覺得自己就要有一個好兄弟了。

小月娘回到家裡立刻氣呼呼地把剛才克昌仔受人欺侮的那一幕轉告給母親評理。她說打鐵仔和搓草繩的那一幫豬哥如何又如何地糟蹋人,簡直是軟土深掘欺人太過。月娘正在鏡臺前擦粉,難得見女兒如此義憤填膺,便說要帶她去吃她最愛吃的什菜面,哄她別再生悶氣了。可是小月娘拗起來賭氣一般說她什麼也不想吃。

克昌仔剛來大悲寺的頭一年的確不好過,雖然穿的是在家服,可是頭上無毛頂著一個小光頭,走在路上小孩子見著他便自動串成一條人龍跟在他背後,一邊學他走路,一邊正在嘴上直喊:“金龜仔來了!金龜仔來了!”大人們就更折磨人了,不管相熟不相熟的,見著克昌仔打從身邊經過時,好像彼此約好了似的一律伸出大手往那油亮的後腦勺上甩一巴掌,有時用力過頭了,克昌仔還會感到一陣眼冒金星,分不清東西南北。到了後來,累積的經驗多了,只要見來人是誰,克昌仔便大概能猜出對方出手的時機,搶先一步在最後半秒鐘閃過那隻朝他揮來的大巴掌,像一條小泥鰍似的躲過一劫。只是那失手的人卻還心有未甘地,邊走嘴裡還抱怨著:“猴死囝仔,算你好狗運,下次絕對給你補回來……”

幸好小月娘和建興仔都向著克昌仔,都喜歡幫忙他。

建興仔當學徒的工作其實不輕鬆,要學的功夫也還不少,至少在佛雕這一項上,老師父說沒有個十年辛苦就絕對不成。可是一旦建興仔說要去找克昌仔,老師父就一定讓他去,還要他帶點東西去給克昌仔吃,有時是一枝麥芽糖,有時也塞點零錢讓他們去買豆花吃。

小月娘也喜歡陪建興仔一起去大悲寺找克昌仔,因為克昌仔跟老和尚一起吃素,所以小月娘還會特別交待母親從酒樓裡帶回一些酒客剩下來的紅豆麻糬或是花生米給克昌仔吃。除了吃的,小月娘和建興仔也經常幫忙克昌仔打掃大悲寺後面的羅漢池,連掃帚都是從自家以及雕刻店裡帶著來的。浴佛節的時候,克昌仔得去榨油廠借一把大竹梯子,好把寺裡寺外的兩塊匾額抹乾淨。這時,小月娘就會自告奮勇領著兩人前去,由她開口借。小月娘生得模樣可人,嘴巴也甜,榨油廠的工人都樂意把竹梯子借給她。借好了竹梯子,小月娘指揮若定,克昌仔和建興仔一前一後把長長的竹梯子搬回去,清理完匾額,又一起送回去。

有一次,三人一起在羅漢池畔撒米糠喂池裡的放生龜。克昌仔說他長大以後要完成老和尚的心願,為寺裡請回一尊觀音佛祖來供奉。老和尚一生清淨修持,安貧樂道,寺內唯一缺憾便是缺了一尊供人禮敬的正殿佛像,所以,克昌仔的心願便是想要完成淨業老師父的心願。建興仔在一旁聽了很來勁,他說自己正在修學佛雕的技藝,將來學成了,就可以幫克昌做一尊氣派輝煌的大佛像了。可是,他聽國彰師父說,那樣的佛像選料要大,要好,貼金與配件更是不能少,真要做起來造價可不小。說完,兩人皆感氣短,一時沉默無語。在一旁的小月娘快人快語,她說造像的錢沒問題,由她一手包了。一副大包大攬的模樣。三人相視大笑。

如是春去秋來,好些年過去了,小月娘已經長得亭亭玉立,取代了她的母親月娘,成為羅漢埔的第一號大美人了。她還是經常幫克昌仔的忙,陪他趕在菜市場收攤前,去跟菜販要一些殘莖破葉,裝在一個竹提籃裡帶回大悲寺好節省開支。克昌仔這時也已十七八歲了,生得相貌端正,頗具文雅之氣,和小他一歲的小月娘一起出現在市場裡時,菜販子們少不了將他們捉對戲弄一番,好像隨時準備開洞房似的。

這年,克昌仔來到大悲寺已經五年了,每天跟著老和尚誦經持咒,現在也能自己做早晚課,或是到鄰鎮他鄉去為往生者助唸了。

小月娘到大悲寺去的時候越來越多,到雕刻店去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建興仔知道,他為小月娘設計的洗臉架和梳妝檯大概永遠只能放在心底了。

菜市場裡的阿嫂們閒來掐指一算,這也該到了克昌仔正式剃度出家的時候了,便有人為小月娘著急起來,於是有好事者找上了月娘,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天,繼而替沒父沒母的克昌仔做起媒人來了。

月娘同意了,可是,誰敢跟老和尚說去呢?

全羅漢埔最大膽又厚臉皮的,公認就是打鐵仔的。賣菜的阿嫂跟他說去了。打鐵仔的想想來人說的話也有道理,這克昌仔的光頭從小到大不知道被自己甩過多少響巴掌,這回也該做一次還給他了,於是一鐵錘敲在鐵砧上噴出幾顆火星,說這事找他就找對人了。

話說得很飽,可真要上和尚廟提親去,打鐵仔地想起來還是心裡七上八下的。

隔天,打鐵仔地把爐火燒得旺旺的,可是連把殺雞的小刀也打不出來。他左思右想,就不知道該如何走進大悲寺裡開這個口,於是就找了賣豆腐的、搓草繩的和補破鼎的這班好兄弟到雕刻店裡找國彰老師傅商量去。

“阿國師,你是讀過冊的人,我是不識字兼沒衛生,你看這個事要按怎才會好勢好勢?”打鐵仔的以茶代酒,敬了國彰老師傅一杯。

“按怎?你打鐵仔的不是什麼都不怕嗎?有什麼好參詳的,直直走進去,該講啥就講啥,怕啥?”補破鼎的說得倒輕鬆。

“你在哭餓哦?吃緊弄破碗,好乾你自己去講看看。”賣豆腐的頗不以為然。

“誰叫你要答應幫克昌仔講話?要不我看這樣好啦,你去跟月娘講,算我搓草繩的較吃虧,我來娶伊查某子(女孩)好了啦!”搓草繩的兩手一攤故做無奈瀟灑狀,見無人理他,於是轉過臉去看看打鐵仔的,打鐵仔的見搓草繩的把一張老臉湊近自己,心底很是厭惡,不禁從丹田裡發出一聲:“幹!”搓草繩的又把脖子縮回來歪到補破鼎的面前去,抹抹臉說:“我知,幹,對莫?”補破鼎的雙目緊閉,狀似拈花微笑,搖搖頭:“不對,我幹你老歲仔啦!”一顆口水沫子噴到了搓草繩的鼻尖上。搓草繩的小人志氣高,正起身挽袖做勢要拚,老鵰刻師傅國彰仔說話:“你們大家不要鬥嘴鼓,緊想辦法較重要。”

建興仔沒有加入他們,他坐在自己的工作臺邊聽邊刻他的窗花。這群人七嘴八舌的話全都像針一樣刺進他的耳朵裡,剎那間,他彷彿看見打鐵仔的那幫傢伙衝進了他的胸膛裡,把他放在心上的那一架八腳紅眠床拆得七零八落搬走了,連個蚊帳鉤也沒留下。

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個好辦法,最後只好由國彰師傅翻黃曆幫打鐵仔的選個提親的好日子,算是幫他壯壯膽吧。

建興仔失眠了。他怪賣菜的阿嫂多管閒事、打鐵仔的自告奮勇;他氣自己生得不如克昌仔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怨自己的師傅沒有幫他設想未來講幾句話。

建興仔對小月娘朝思暮想,刻出來的頭像都像小月娘。國彰師傅看了搖搖頭,說這法相不夠莊嚴,更別說具足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了,這樣的東西做出去,會砸了招牌,於是要建興仔把木雕像改小重刻。依然無效,重刻出來還是像小月娘,美豔有餘,沉靜不足,世俗氣過重。建興仔一籌莫展了,他從當學徒開始便表現突出,宛如雕刻神童,現在遇到了佛雕神像才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而自己好像永遠只能站在這山望那山了。

到了選定提親的黃道吉日,打鐵仔的特地起了個大早,洗了澡,再到剃頭店裡剪髮刮鬍修面,連耳垢都掏乾淨了,才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準備到大悲寺找淨業老和尚提親。臨行前,眾人都為他加油打氣,除了建興仔。那天一大早,建興仔就獨自一人出門去了。他到過去和小月娘、克昌仔常常一起前去的羅漢池邊,看天上的雲,看池邊的楊柳,看假山浮石上的烏龜,看趺坐池中的十八羅漢塑像和水中的倒影。中午的時候,他走到菜場邊的麵攤子,叫了一碗小月娘最愛吃的什菜面。面端來了,他半天也沒動筷子,直到麵湯上的熱氣冒完了,碗裡的青菜變黃了。賣面的老闆見了生氣,把他趕走,錢也不要了。

打鐵仔的終於一鼓作氣,走進大悲寺裡找老和尚把事情說了。老和尚聞言雙手合十,唸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就走到佛桌前一拜,趺坐合掌,不發一語。克昌仔在一旁見狀臉色發白,打鐵仔的則是滿臉通紅,像燒炭似的,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老和尚這一坐便是三天三夜未起身,不吃不喝不倒單,直到克昌仔在佛前跪地求懺悔為止。

打鐵仔的無功而返,矮厝巷的嘆息聲此起彼落,聽在建興仔的耳裡恰像放煙火般光明燦爛暖烘烘的,他彷彿看見心底的那架紅眠床又悄悄組合成形了。

隔年,克昌仔正式出家,法號如因。從此,這事便沒有人再提了。

頭一年,小月娘還會到雕刻店來坐坐,聞聞樟木屑的香味,幫國彰伯仔燒水看火。後來,小月娘漸漸也不太出門了,建興仔喝茶的時候,經常望著小月娘常用的那個杯口朝下的茶杯發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建興仔也算是出師了,只是他的佛雕技藝始終得不到國彰師傅的認可。他告訴建興仔,刻佛像跟刻人像是不一樣的,人像求其生動活潑,佛像講究清靜莊嚴,令人心生崇敬,建興仔聽進去了;他要建興仔於雕刻佛像期間持齋茹素,建興仔照做了,可是依然不見改善,刻出來的頭像仍舊酷似小月娘,難脫塵俗習氣。國彰師傅很希望把建興仔的毛病改過來,那麼以他不世出的巧雕技藝,將來必定還要強過自己許多。可惜,國彰師傅來日無多了,在他有生之年,還是沒能看到建興仔雕出一尊令他滿意的作品。

一個寒冬的夜晚,老鵰刻師傅國彰仔在肖楠板上睡去之後便不再醒來了。隔天早晨建興仔發現的時候,老師傅已經手腳彎曲縮成一團,身體也冰涼多時。國彰師傅才下葬沒多久,老和尚淨業法師也道成圓寂,坐在佛桌旁的禪椅上往生西方了,除了殘破的大悲寺和羅漢池之外,只留下了微薄的香油錢和一幅寫著“勇猛精進勿使退轉”的墨寶給如因法師。

隔年夏天,月娘也出事了。某日深夜,月娘不知是與人拚酒還是遭人下藥,竟然倒地不起,被喜春樓的人叫三輪車抬回來了。那天晚上,小月娘的哭聲持續到月沉日升都還不止。

建興仔很希望自己能照顧隔壁小月娘一家四口的生活,可是他的佛雕風評不佳,一般人家恐怕邪門,都不敢將那美豔懾人的佛像請回去供奉,連帶的花板窗格的生意也大受影響。眼下養活自己都很勉強了,要拿什麼來照顧人家呢?

如因法師謹遵師訓,持戒清靜,安貧樂道,對於小月娘一家也是莫可奈何。

幸好月娘倒下來之前還存下了不少銀錢,接下來的日子,小月娘還可以勉強過活,照顧老祖父母,和終年臥病在床的母親月娘。

如是又過三年,不知什麼時候小月娘家也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在此時,喜春樓的老鴇子推開了小月娘的房門,說動她到酒樓去陪客了。

小月娘到喜春樓掛牌之後轟動一時,立刻被羅漢埔的大有錢人林大柿的金孫林大手給包了,並且寵愛有加,繼而覓地建屋,風風光光氣氣派派地將小月娘迎娶入門,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十多年過去了。這些年來,建興仔成了菜脯寮私娼館的常客,辛辛苦苦攢下的一點工錢,全部孝敬了老娼頭。如因法師跟建興仔同年,也三十五歲了,依舊安安分分守著大悲寺,靠撿拾菜市場的破菜葉和一點微薄的香油錢度日。

這一年,小月娘病了,病得不輕。林大手遍尋名醫束手無策,看著美人日益憔悴,心底又急又恨。

有一天,大悲寺外來了一個衣著極為體面之人,正是林大手。林大手告訴如因法師,他要在大悲寺捐一尊觀音雕像,為得了怪病的妻子積德祈福,惟一條件是越快越好,所費銀錢不必擔心。如因法師一聽,知道這是小月娘的主意,於是上雕刻店去找建興師傅參詳。

建興仔聞訊悲從中來,含淚應允。兩人說好以上好紅樟為材,日夜趕工,兩週之內完成,儘速開光安奉。建興仔交待這段時間內,請如因法師做好素菜為他送來,每日早晚兩餐,直到完工為止。

頭一個禮拜,建興仔為佛像打好粗胚,除了頭像以外的部分也已經修光上底色,但是一旦要動刀刻臉時,腦海中浮現的總是小月娘的面容,於是竟一刀未下,半籌莫展……

事隔不知多少年,建興師傅一生之中惟一完成的這尊佛像早不知去向。建興仔和如因法師都過世了,雕刻店和大悲寺已成斷垣殘壁,寺後方的羅漢池現在雜草叢生,蚊蠅聚集,草葉雜樹間零星的一二尊羅漢塑像也早就模糊難辨了。如因法師晚年並沒有像當年的淨業老和尚那樣領一個沒父沒母的小沙彌來傳授如來家業,而建興師傅據說是每況愈下,貧病以終。

這尊當年名噪一時的觀音雕像究竟是如何完成的?又生作什麼模樣,只留下一些片斷的傳說而已。

傳說當年建興師傅正一籌莫展,無從下刀時,第二個禮拜的頭一天,林大手派遣家丁來報,說是小月娘已於昨日深夜過世,並且送來後謝的工錢,其餘未置一詞。

矮厝巷的老人說,當時建興師傅聞訊泣不成聲,本欲停止雕像,如此三日,忽然於夜半夢中見小月娘一身紅衣紅鞋前來道別,狀似有話要說,卻又噤不能言,而淚流滿面。建興師傅醒來大慟,焚香煮茶,觀音頭像竟連夜刻成。

這尊木雕觀音採菩薩坐姿,高五尺一,眉形如新月之弧,伏目靜好,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自在,通身金箔輝煌瓔珞華麗,美豔絕倫卻又莊嚴異常,溫潤中還透出一絲冷寂,見者莫不心生恭敬,嘖嘖稱奇。

大悲寺正殿雕像完成之後,一時聲名遠播,參拜者絡繹不絕,於是有許多人前去雕刻店欲請佛像,然皆被建興師傅婉拒,表示無能為力,不可再得。

建興師傅晚來隨如因法師持齋唸佛,仍做在家人打扮,先如因法師兩年去世。死後,如因法師為其火化,仔細檢視骨灰,並無舍利。

如因法師圓寂後由鄰鄉他寺地方丈法師主持火化,欲尋舍利,亦無所得。

後來,建興師傅的木雕觀音究竟流落何方,眾說紛紜。有人說當年如因法師道成西歸之後,先是移祀他鄉寺廟,後為私人典藏。

也有鄰鄉寺僧指出,建興師傅的觀音造像形似宋代以後特有的女性造形,世俗意味濃厚,相傳是模仿唐代楊貴妃的相貌姿態製作的,俗稱貴妃觀音,古已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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