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上官真雪

秋風閣記

2022-11-22 00：00

和蕭郎中小雪日作

唐 · 徐鉉

徵西府裡日西斜，獨試新爐自煮茶。

籬菊盡來低覆水，塞鴻飛去遠連霞。

寂寥小雪閒中過，斑駁輕霜鬢上加。

算得流年無奈處，莫將詩句祝蒼華。

記得小時候，江南家鄉的時令，幾乎完全契合了二十四節氣。該小雪時便會稀稀拉拉地落些雪籽或飄些小雪花；而到大雪時，前後幾天，準會漫天飛雪飄揚。

那時大雪年年有，小城冬天的雪，半夜下得最多。上半夜先是雪籽噼裡啪啦打在老屋的屋頂上，然後是雪花飛舞，由小而大。

那個時候，天寒地凍，平凡人家，小孩早早捂個暖水袋鑽進被窩。操勞的女人和老人，會就著盆炭火，或補衣服，或納鞋底，炭灰裡偎著紅薯芋頭，炭火上烤著餈粑。

我時常裹在被子裡，聽著雪籽打屋頂的聲音入眠，第二天早上開啟門一看，雪花正緊，地上已經薄薄地積起了一層雪。

如今生活在城裡的人，幾乎都不怎麼自己在家醃漬食物。或是沒那個工夫，或是覺得醃漬的食物並不健康。

在舊時，人們醃漬，是因為沒有冰箱，若想把食物儲存得久一點，唯一的辦法只能依靠自然的手段。

以前一到小雪這天，外婆就會把蘿蔔、辣椒、豆角、雪裡蕻等用鹽一層一層碼進醃缸，壓上沉沉的石頭，以捱過原本物資貧瘠的嚴冬。

小時候，幫外婆一起醃菜，看她小心翼翼地把這些食材洗淨，仔細挑選，層層碼實，虔誠而又耐心，因為寒冬臘月下大雪不便出門時這些便可以救餐桌上的急。

時常會不自覺地想起那些溫暖的日子。一碟醃菜，一碗滾燙的白粥，沒有什麼多餘綴飾的東西。製作的手法是簡單的，味道往往也是再平常不過的。

但驚喜的是，時間被留下了。留在醃漬之物中的，還有久遠年代的惜物之心，以及在外遊子的縷縷鄉愁。

平凡之物，年歲越長，彷彿越能沉浸其中。因為平凡之物，是不造作的、是自然的，不論時間如何綿延，都能用同一種姿態存在下去的。愈平凡，愈長久。

我曾問過外婆，是誰教會她醃酸豆角，她講那是她的母親帶著幼時的她做的。如今，每當蕙心園裡有多餘的食材，我也會嘗試著醃上些辣椒、豆角，薯藤杆。

我國民間俗語有云：“小雪醃菜，大雪醃肉”，因為小雪節氣過後，氣溫急劇下降，空氣也越發乾燥，到了大雪節氣，就是製作加工臘肉的好時候了。

等到臘肉做好了，正好快到年關，可以留到過年的時候食用。我想，把這種醃製的味道再繼續延續下去，讓平凡的醃漬物，獲得另外一種長久，也是一種懷舊的表現。

至於健康不健康，另當別論，適可而止，少吃滋味多。燻臘肉食不僅美味，而且儲存時間長，但不宜用大碗蒸醃魚燻肉單獨食用，在食用時適當地多配蔬菜水果可避免或減少對人體的危害。

在中國，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特色醃食，東北人醃白菜、高郵人醃鴨蛋、湖南江西人醃肉醃魚、金華人制火腿，廣東人做叉燒，頗有點“就地取材”的意思。

或許，這些醃漬食物產生的最初，是在久遠的時代，出自那些不忍看食物壞掉的農人之心，但現在早已成了一個地方的飲食特色。

生活在城裡的人，幾乎對土地的出產沒有時間概念。超市裡賣的菜也大多沒有什麼時節性可言，都是大棚種植的，一年到頭，攤位上的蔬菜種類不會有太多變化。

想起小時候舅公一到年邊殺了年豬就會挑著一擔谷簍來給他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外婆送年，那也是我除了除夕，最值得高興的一天。

豬肉包括豬心或豬肺、餈粑、凍米糖、紅薯、土雞蛋、好幾個大南瓜……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那一刻我有種成了富翁的感覺。

外婆會仔細地把豬肉醃起來，餈粑用大缸漂著，吃到來年開春，早上的稀飯裡也可以見到紅薯丁，有時還會搭配南瓜餅。等到隔天的午餐，油汪汪的一罐心肺湯吃得不要太過癮。

凍米糖則被外婆放在瓷壇裡，小心地藏在床底下，每天發兩片給我和弟弟打打牙祭，細水長流，一直吃到來年正、二月。只不過，細細回想，那香甜酥脆的味道其實是再樸實沒有的。

又是一年小雪，不知不覺地又想起從前那些溫暖的日子。空氣中的寒意一天天深重起來，一簇簇小火苗在茶爐中搖曳，看著嫋嫋熱氣在空氣中升騰，便覺歲月靜好，幸福安穩。

記憶中，父親的茶杯中總是漂浮著黃褐色的茉莉花茶，菜場裡五塊錢一斤買的，廉價得很，卻出奇地香。有次忍不住捧起抿了一口，苦澀的味道瞬時在口腔中蔓延開，不禁連連吐起舌頭：這麼苦，有什麼好喝的？父親哈哈大笑起來：你現在還喝不出，苦完了才有甜呢。

多年以後，當我在蕙心園裡搭了秋風閣做茶室，腦海中又浮現出父親當年神采飛揚地啜茉莉花茶的場景。我想對於他來說，茶本身的滋味如何並不重要。更為緊要的是人生況味與茶滋味的疊加，那是獨屬於他當年艱難歲月裡的快樂時光。

朋友來訪，帶來了久違的茉莉花茶。揭開茶盒，嫋嫋娜娜的茉莉香包裹著淡雅茶香溢位來，在鼻尖縈繞著。心裡頭頓時生出了小小的雀躍，趕緊沏上一杯黃澄透亮的茶湯送到了父親的面前。嫋嫋熱氣升騰著，那應該是他多年來想要親近的溫暖。

父親湊近鼻端，聞了一下，驚喜地道，是當年的味道，我心底裡湧流著歡喜，說那你趕緊嚐嚐。不想父親一臉落寞：我不喝茶已經好多年了，連稀飯都不敢吃了，年紀大了毛病多，時時刻刻要跑廁所，大冬天起夜也太困難⋯⋯

越長大越瞭然，從前的時光是不可多得的。歲月大浪淘沙，身邊人來來去去，漸行漸遠，能一起說話的朋友便似碩果僅存；一城之中的相聚已是難得，更何況千里之外。

小雪的前夜，煮上了一壺陳年普洱。小小的火苗跳躍著，映得玻璃壺中的紅色茶湯格外清透漂亮。茶不似酒，卻可醉人。塵封在老茶中的味道，似親情，又似友情，隨著歲月的流逝，愈見香濃。

聽說雪已經在奔赴冬天的路上，對一盞熱茶的渴盼便又濃郁了些。“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古人喜歡以雪水煎茶，是冬天獨一份的享受；如今至少還可賞雪品茗，心中自得一份詩意天地。今日小雪，幾時歸來？紅爐煮雪。想像古人一樣，來場浪漫的茶事。

TAG: 小雪外婆醃漬平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