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高翔 率性記遊

2015年春節奶奶九十大壽，全家齊聚祝賀

今年春節返鄉，我近年倒是基本每年回來一次，妻子女兒足足有五年沒回過了。早定好行程：要回鄉為爺爺奶奶掛墳。大年初三，在大竹縣城起個大早，鄉黨吳賢哲專車送到楊通鄉騎龍村。帶上妻女一起祭祖，是我一直的心願，總算了結。

村裡只有二爺二孃（二叔二嬸）和么婆。到爺爺墳頭新修了公路，以前走田埂可到，現在要爬上高坡，林草密佈無路。二爺氣喘吁吁地我和一起到墳前，燒紙、上香、放鞭炮。妻女在坡下行注目禮。然後再到奶奶墳前，位於二爺屋旁坡上，路好走些，二孃和我一家三口重複剛才的流程。

鞭炮聲再次響起，在靜謐的鄉間特別宏亮。讓我不由得想到七年前的春節，熱鬧的壩壩宴，震天動地的鞭炮聲，慶祝奶奶九十大壽。那也是我見奶奶最後一面。我已寫文懷念爺爺，9月18日是奶奶的忌日，這個日子臨近，必須落筆追憶奶奶。

“現在，請老壽星與大家見面！”隨著父親一聲吆喝，兩個小夥子抬出一張椅子，椅子上坐著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頓時，院壩裡響起熱烈的掌聲。這是2015年春節大年初四，就在這個村子，奶奶九十壽會的場景。賓客極多，村子裡很久沒有這麼熱鬧了。

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二爺早有預案，帶著人拉起了一幅巨大的雨篷。雨中壩壩宴別有一番情趣，點燃煙花爆竹時，水氣和煙霧混合，周遭籠罩在一片朦朧中，如置身於魔幻世界。大家都說，這真是一場喜雨，為老壽星送上一份賀禮。

託奶奶這棵“老樹根”的福，家族難得一次大團圓，大家從天南海北趕回來。奶奶已經不能完整地說話了，但見到每一個晚輩，從第二代到第四代，都會點點頭，笑一笑，表示認識。見到我，努力講出唇語“高翔！”我的舅公、也就是奶奶的弟弟從川西綿竹趕來，80多歲了，身體不好，也堅持要來。他緊緊地握住奶奶的手，老淚縱橫。

自有300年村史以來，奶奶是第一位得享鮐背之福的人。她一生飽經磨難，卻得高壽，在於性格堅韌又不失達觀。爺爺建國初在鄉糧站當糧管員，“三反”時蒙冤入獄，出獄後回鄉務農，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平反。有此一劫，全家幾十年飽受白眼，倍受刁難。奶奶把痛楚深埋在心底，默默地撐起一個大家庭，養育大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把大兒子培養成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也就是我的父親。

2022年春節，家人到奶奶墳前祭奠

我在場鎮上長大，小時候經常回村裡，放牛、砍柴、割豬草，這些同齡娃的農活，都成了我快樂的遊戲。更不要說夏天釣魚、游泳，冬天收集一大堆野草點燃取暖，叫做“烤火箱”。奶奶總是叫我去外面玩，別在屋裡待著，說“別看農村窮，好耍得很哩”，口頭禪是“慌啥子”、“怕啥子”、“沒得啥子”。她笑眯眯的神情，彷彿一股魔力推動我在田野間撒歡。

有一年冬天，我騎著牛過田埂，不料田梗松塌了，連人帶牛一起滾落進了水田。多虧大人們把水淋淋、凍得發抖的我撈起來。奶奶看我棉襖都浸溼了，飛快地把我身上衣服都脫掉，拿來一床棉被緊緊地裹住我，一邊責備“來嘛，這哈耍安逸了”，一邊安慰“莫怕莫怕，冷不死人，小娃兒身上火氣大。”奶奶迅速又有條理地照料，不一會兒，我從驚恐變得平靜。

這番折騰，耽誤了奶奶正在醃製豆瓣醬。奶奶的農活和家務活都很繁重，但從沒聽見她抱怨，更沒聽見她臧否村中人事。她信奉少說話，多做事，約束自己，善待他人。她就像村邊流淌的無名小河，清澈中富有內涵，緩慢中蘊含力量。在她的言傳身教下，兒女們的性格都忠厚內斂，通情達理。

1985年夏，我們一家四口和奶奶到綿竹，在新都寶光寺留影

除了父親，三個叔叔都是農民，他們贍養奶奶既明確責任，又互相體諒。父親退休後到了縣城，三爺四爺常年在廣東打工，村裡只有二叔常在。父親隔三岔五往村裡跑，三爺四爺“當值”照顧奶奶時回不來，給二爺費用，請他代為照顧。三叔四叔從不吝惜，二叔從不計較，父親居中協調，四兄弟沒為贍養的事紅過臉，沒讓奶奶慪過氣。家和萬事興，這是奶奶得以高壽的重要原因。

雨中壩壩宴持續著。兒孫們排著長隊到奶奶身邊請安，領紅包。人聲鼎沸，樂聲大作，奶奶一臉平靜，如在回味90年的人生。奶奶不識一字，卻識人間至理：勤勞、堅韌、善良、寬容。鮐背之福，實為最樸實又最睿智的真性情所至。

2015年秋天，奶奶走完了人生歷程，走得很安詳。村邊的無名小河波瀾不驚，見證了把一生融入這片土地的勞作者，平凡得同樣無名，又永遠被銘記。

2016年春節返鄉，和家人一起為奶奶掛墳燒紙

又記：

今年春節攜妻女回村為爺爺奶奶掛墳後八天，正月十一，二爺溘然長逝，享年73歲。這是我和二爺見的最後一面。二爺一生務農，敬老護幼，當村幹部精精兢，患病多年，家裡家外操勞。他傳承了爺爺奶奶樹立的良好家風，為家庭和家族貢獻良多，是個老實人、勤儉人，苦命人。謹以此文，向二爺寄予哀思。

今年春節和二爺二孃一起為爺爺奶奶掛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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