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後，外婆時常望著天空發呆，表情卻十分平靜。我順著她的眼神往上看，除了變幻莫測的雲朵，我啥也沒看到。當然，偶爾我也看到有飛機掠過，但我堅信外婆不是為了看飛機，因為那飛機就和我們小時候用香菸盒子疊的紙飛機一樣大，外婆眼神不好，根本不可能看得到。

我忍不住好奇，問外婆在看啥。

“看看滿坨是不是駕著七彩祥雲來接我了。”過了好一會兒，外婆才悠悠地吐出那麼一句，彷彿是我驚擾了她的美夢。

滿坨是我的外公。

“外婆，你這也太浪漫了吧？你和外公，是我見過最美的愛情，堪稱教科書。”我驚歎。

外婆的眼神這才轉向我，“你這小丫頭，你知道個啥？”

說我不知道，那好啊，我非得纏著外婆講講她和外公的愛情故事。外婆拗不過我，只得清了清嗓子，開講。

1

如果那時候不是因為阿爹生病，我應該也能成為一個文化人的。

可生活沒有如果。

我才進學堂沒幾天，阿爹病了。阿孃說，“沒辦法，你是老大，得幫著我養活弟弟妹妹。”

那意思就是說我念不成書了。阿爹幹不了活，阿孃得頂替阿爹，我得頂替阿孃。

我輟學後，學堂裡的先生有來過我家裡，說我是棵讀書的好苗子。可看到我們家那一攤子，先生無奈嘆氣走了。

於是，洗衣做飯，餵豬養雞，照顧弟弟妹妹，成了我新的功課。

村裡的人都誇我能幹，因為有我的幫襯，弟弟妹妹才能得以順利進入學堂。

就這麼每天忙忙碌碌的，時間倒也過得很快，轉眼我就十六歲了。阿爹的身體慢慢有了些起色，可還是幹不了重活；阿孃因為勞累過度，身子骨虛弱了很多。

我想去學堂唸書再也不可能了。阿孃說，“閨女，苦了你了，你也別惦記著唸書了，女娃子，唸書有啥用呢？日後，娘給你尋個好人家，嫁了，你也好想點福。”

雖然村裡好多姑娘都嫁人了，我還沒準備好呢。娘這麼一說，我臉紅了，趕緊端了一分衣服去小溪裡洗。

我把泡好的衣服攤平在石頭上，舉起棒槌開始錘。

衣服有點多，尤其是阿弟的衣服好髒，得用勁錘，洗個衣服，我竟出了汗。停下手中的棒槌，我撩了下額頭的劉海。一抬眼，卻看到小溪對面一個後生端著個畫架在畫我。

那個人衝著我笑了笑，示意我繼續錘衣服。

我也喜歡畫畫兒，跟奶奶學的。繡個枕頭，鞋墊啥的，得先描好樣，但我只會畫點兒花啊草的，不會畫人。

第一次有人畫我，我心裡揣著個小白兔，拿著棒槌的手也不自在起來，衣服也不會洗了。

過了一會兒，後生過來了，揚著手中的畫。

太陽初上，微風拂過，一位洗衣姑娘揮舞著棒槌，身旁的溪水閃著銀光在歡快地跳躍。

“好看嗎？”後生問我。

聞著後生身上溫熱的汗味，我紅著臉點頭，我從來不知道我也可以有那麼好看。只是，旁邊還寫了一行字，我不識字，也不好意思問他寫的是什麼。

要是我也能識字兒就好了。

2

後生問我可不可以第二天下午去溪邊，他還想畫一張夕陽下的洗衣姑娘，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件事要去小溪裡洗衣服，才想起我對後生的承諾，哪有下午去洗衣服的道理。

我忍不住偷笑，感覺耳朵都有點發燙。

夕陽下的我一樣很美。

後生說我是他最好的模特，有一種很自然的野性美。

我不懂啥叫野性美，後生誇我，我很開心。

後來，她還畫過去我割豬草的畫面。

這麼畫了幾次，我知道後生就是鎮上賣雜貨王老闆家的兒子滿坨，因為他之前在外頭求學，所以我們沒有打過照面。

有一回，滿坨在畫我的時候，讓村裡的順發嫂看到了，她捂著嘴偷偷地笑。

沒幾天，村裡的關於我的傳言就多了起來，說我想男人了，說我和男人在草叢裡那個了……

不用說是順發嫂傳播的，順發嫂和阿孃吵過架，毀掉一個女娃的清白，那是對父母最好的打擊。

阿孃哭了。

但她沒有揪著我的頭髮罵我，而是默默地提了東西去村東頭找了媒喜娘。

沒幾天，媒喜娘來了。

我聽到媒喜娘和阿孃說；王家相中你家閨女了呢，拿了八字一合，歡喜得不得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你家閨女是個多子多福的旺夫命。

阿孃卻還是擔憂；“聽說伢崽身體有點弱。”

“人家一個文化人，又不要下地幹活，身體弱點不打緊。你想啊，人家條件那麼好，你還那麼挑剔幹嘛？人家是看上你家閨女八字好呢，是你閨女的福分呢……”

阿孃還和媒喜娘說了啥我聽不清了。

反正，能嫁給滿坨這樣的文化人，我是真的滿心歡喜。我骨子裡就是喜歡有文化的男人，我想要上學，卻沒有機會，嫁一個能識文斷字的男人也可以彌補我的遺憾。

3

婆家是個懂禮數的人家，我是風風光光嫁給滿坨的。

只是奇怪的是，之前我給滿坨當模特的時候，他充滿了熱情。現在我成了他的妻子，卻不閒不淡，就是夫妻生活，他好像也只是為了敷衍。

他甚至不怎麼畫畫兒了。

也許是因為他還不太適應吧，我想。

直到有一天，婆婆和鄰居曬太陽，我本來是去要叫她吃飯的。聽得鄰居問婆婆，“滿坨後來咋沒娶李家丫頭呢？我看他們倆個感情好著呢。她家條件也好。”

我趕緊縮回腳步，退到了牆根下。

“他們倆個八字不合，那丫頭剋夫，我家滿坨身體本來就弱。你別看我挑的這個兒媳婦是個不識字的粗丫頭，是個多子多福的呢。”

怪不得滿坨對我會不鹹不淡，原來他心裡另有別人。

我摸了摸日漸隆起的肚子，嘆了口氣。多不多福我不知道，多子是肯定的了。

偷聽了婆婆的談話後，我突然很想知道她嘴裡的李家丫頭長啥樣。自此，我多了個心眼。

留意了好些天，並沒有見到滿坨有啥出格的舉動。

緊跟著兒子出生，每天忙忙碌碌的，我哪還有精力去惦記啥李家丫頭。

也是有意思，我還是認識了李家丫頭，在她的婚禮上。李家丫頭嫁給了離我們家不算太遠的顧家，顧家是開酒鋪的，家境挺好。顧家和婆婆也有人情往來，我們去喝喜酒。

新娘子不算特別好看，清清瘦瘦的模樣，但就是看起來特別舒服，挺特別的。特別在哪我也說不上來，反正我身上沒有的那種味兒。

我是真的好羨慕，這一羨慕，上次和婆婆說話的鄰居就說漏了嘴，說她曾經是滿坨愛戀的物件。

怪不得滿坨說啥也不肯來顧家喝喜酒，原來是人家娶了她心頭的姑娘。

我倒是暗自歡喜，這回滿坨不用惦記了。

4

後來，我也和那個李梅打過交道。

婆婆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根上好的人參，讓我泡了酒給滿坨調養身體。我出去買酒，鬼使神差我捨近求遠去了顧家。

只見李梅正在逗弄著幾個月大的孩子，還在教他讀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會識字的女人真好。我突然間明白她身上有的味兒是啥了，就是叫做知性的東西，我不識字，我沒有。

我逗弄兒子，我只會說：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

買了酒，我逃也似的回了家。

之後，我不再去顧家買酒了，看到李梅，會讓我更加自卑。

想不到的是沒過多久，李梅的男人真的意外死了，李梅成了寡婦。

不得不佩服婆婆的先見之明啊。

滿坨的情緒十分低沉，也能理解他，我只當啥也不知道，我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就行了。

一日洗衣服，無意中我翻到了滿坨褲兜裡頭揣著一張字條。上面寫了兩排字，我不認識。雖不認識，但我曉得不是滿坨寫的。別看滿坨人長得一副清風道骨的模樣，他寫的字特別遒勁有力。這個紙條上的字十分娟秀，應該是出自女人之手。

莫名我想到了李梅。於是，我照著紙上的字一個一個一筆一畫描了下來。

過了沒一會兒，滿坨匆匆忙忙著東翻西找，我拿出字條，問他是不是找這個。

接過紙條，滿坨長舒一口氣。字條肯定是滿坨寫的了。

等小姑子下學回來，我把字打亂秩序問她怎麼念。

拼湊出來的意思是：明天傍晚，惡灘見。

惡灘是溪東頭沒治理的一個險灘，後來修了防水壩，惡灘成了一片竹林。我去那扯過竹筍，竹子密密匝匝，層層疊疊都是綠，是個幽會的好地方。

我突然不知道怎麼辦了。

拿出大婆的威嚴去撕扯，還是裝作啥也不知道呢？

因為心裡藏著事，我整個人心神不寧，走路都是飄著的。

5

第二天，天有點陰。下午，滿坨說要出去辦點事。

我就那麼愣愣地看著他，半天問了一句，“辦什麼事？”

可能是我痴傻的表情讓他有些詫異，滿坨笑了笑，沒有回答。

然後他退了回來，因為天上已經飄起了雨星子。

我去屋裡拿了一把雨傘出來，“別淋溼了，你身子骨本來就不是很好。”

滿坨怔怔地看著我，“算了，不去了，也不是什麼大事。”說完，他進了裡屋。

雨越下越大了，我在門口納鞋底，心情慢慢寧靜了下來。

只是，我給滿坨的新鞋還沒做好，他卻穿上新的鞋子了。新鞋面繡的龍很好看，但鞋底很薄，後根也有點緊腳。滿坨說鞋子是在集市上買的。

滿坨是一個對生活有要求的人，怎麼可能去買一雙不合適的鞋子呢？

我心裡十分氣惱，但我也找不到發洩的理由。

只能加班加點把手上的鞋子完成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鞋子遞給滿坨，“換了吧，你那鞋子不合腳。”

滿坨看了看說，“我覺得挺好的啊。”

“挺好的，你沒看到你腳後跟磨有泡了？你就那麼喜歡這雙鞋子？”

滿索看了看自己的腳，一臉緋紅，好像我揭穿了他的什麼秘密似的。

滿坨換上了我做的鞋子。

我心裡十分爽快，也不知道爽快個什麼勁，就是有一種竟爭贏了對手的成就感。

6

日子似小溪門口的水，雖偶爾有浪花，但更多的是波瀾不驚。

可沒料到突然間山洪暴發了。

三年困難時期來了，所有人都得勒緊褲帶過日子了。

我們家還好，婆婆是個精明的，藏了些有價值的東西。

那一年的冬天也格外冷。

我把餈粑連同白菜藏在了屋後的地窖裡，省得被凍住了。儘管我們家比普通百姓家好一些，但那個年代，糧食還是吃緊。

中午，我正在洗碗，婆婆問我，“你不是把餈粑背了去你孃家了？少了好幾個呢。”

我一聽有點來火，婆婆前幾天說我把紅薯背孃家去了，今兒又說我背餈粑了，簡直是無厘頭。

我去地窖看了下，果然少了八個餈粑。

這怎麼可能呢？

我突然想到了，是滿坨，他吃飯的時候就心不在焉。然後就出去了，雙手超著，像要捂住什麼東西似的。

我追著跑了出去。

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上演了，滿坨敲開了李梅的門。聽說李梅的公公也去世了，只剩下一個病歪婆婆。

吱呀門開了，那個原本清瘦的李梅一臉菜色，看得我心裡生出一絲憐憫。

看到滿坨掏出的餈粑，她一臉欣喜，然後又拼命擺手退給他。滿坨把餈粑放在地上，然後又掏出一個小瓶子，小瓶子裡裝的應該是凡士林。只見滿坨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條絲巾，絳紅的，圍在李梅的脖子上，成了寒風中一道美麗的風景。

摸了摸我自己光禿的脖子，我心裡湧起無限的悲涼：我早就想買條絲巾了，可如今的境況，我哪捨得啊。

要說滿坨給李梅送點吃的，我也沒啥好說的；可送了凡士林和絲巾，這可就不是單純的憐惜了啊。

滿坨也很久沒有添置衣服了，他身上那件棉襖口袋都破了，還是我一針一線給縫好了的呢，沒想到他竟然用來給別的女人裝東西。

也許是滿坨的心意溫暖了李梅，她臉上泛起的紅暈掩蓋了臉上的苦色。

眼淚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好想衝上去大鬧一場，可想到屋子裡幾個快捱餓的娃，我還是退回了家。

回到家，我開啟箱子往下翻，滿坨那雙不合腳的鞋映入了我的眼簾，洗得乾乾淨淨的，和新的一樣。我再看凡士林果然少了很多。我的手一到冬天就開裂，得滋潤。之前用的是雪花膏，現在用不起了，改用凡士林，可就算是凡士林，也金貴啊。滿坨居然挖走了一半。

我的心就像被剛才外面的冷風割了一道口子，嗖嗖直灌冷風。

婆婆看著我冷著臉進屋，大抵也猜到了什麼，不再說話。

7

後來，很多年過去了，日子越來越好了。

我也閒了下來，有閒心好好學認字了。

我學得快，滿坨總是誇我聰明，說我挺有江冬秀的勁兒。

我笑，我有江冬秀那麼虎嗎？

樂得滿坨連連擺手。

本來嘛，滿坨什麼時候和李梅斷了的我都不知道。我甚至也不知道那次他要去竹林裡和李梅約會，如果不下雨，他會去嗎？或者，他應該早猜到了我問了他妹妹那紙條上面寫的什麼吧。

當年，他和李梅的糾結，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感想。

後來，家裡越來越困難了，為了過好日子，滿坨的心也越來越往家裡靠了。對於我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婆婆說我是我多子多福的，我一氣兒生了三兒兩女。他要是不顧及我們，這些娃兒可怎麼長大呢？

日子好了，我也一把年紀了。以前讓我很惱怒的事情似乎也不重要了。

讀書寫字，栽花種草，含飴弄孫，這可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滿坨也跟著我們樂呵呵的。

只不過，有時候滿坨也會發犟，像個老小孩一樣。

但不理他也就好了。

歲月靜好。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那麼過下去，哪想到滿坨會得個勞什子的肺癌呢？

滿堂兒女傾其所能也無力迴天。

滿坨的身子越來越弱了。

有一天，他抖抖索索著摸出一條大紅的絲巾給我。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送給我絲巾，笑，“都老太太了，還戴這麼豔的絲巾。“

“我欠你的，這輩子我欠你太多了。”滿坨也笑。

“我一個不識字的，嫁給你一個文化人，值了。下輩子我還嫁給你。”

滿坨淚流滿面，“那個，你手容易開裂，我走了，你自己要記得買護手霜，兒女們不會那麼心細的。”

我也哭了。

日子好了之後，滿坨從未忘記給我買護手霜，我也從不問他為什麼。

又一個溫暖的午後，滿索拉著我的手，再也沒有醒過來了。我難過，也不難過。滿坨陪我風風雨雨走了這幾十年，也夠了。

我還時常記得他說的一句詩：人生雖苦，卻有暗香盈袖。

外婆講完她的故事，臉上掛著笑，眼角卻滾落出兩滴混濁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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