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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造“英雄”: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及其演變

由 寄語羲和快著鞭 發表于 美食2022-12-01

在我很小的時候,長輩們總是跟我講一個叫做“禿尾巴老李”的傳說,大致講得是一戶人家生下來一條小黑龍,父親一怒之下將其尾巴剁掉,幸得母親庇護而黑龍得以逃走,後其母死,黑龍歸來哭墳興雨,一連三天大霧不止,人聞墳地不時有嗚咽之聲,後黑龍逃至東北,東北原有一白龍江,江中有一老白龍,黑龍老李便與白龍爭鬥,當地居民積極配合,江中黑浪興則往裡扔饅頭,白浪興則扔石頭,後老李取勝,被當地人奉為龍王,而“白龍江”也便易名為“黑龍江”。

禿尾巴老李的民間形象

小時候我覺悟不高,沒有孔夫子那種“不語怪力亂神”的氣魄,反而經常被這種龍爭虎鬥鬥法降妖的故事哄得五迷三道,還曾經為了一個孫悟空的頭像買了一整盒“龍牧壯骨顆粒”,所以你要問我拼音排序表咋揹我溜不下來,這種故事我倒是時不時拿出來咂摸咂摸滋味兒……

莫言先生為“禿尾巴老李”題寫的墨寶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純潔程度的不斷下降,我越咂摸這個故事越感覺出來一種奇怪的割裂感:首先“禿尾巴老李”的故事本身的敘事就有很強的斷裂感,從黑龍給娘上墳那裡一截兩半,基本上是兩個獨立的故事,一個如同“二十四孝故事”一般平和,另一個卻又有很強的爭鬥色彩;其次,地域上存在很大的割裂感,“禿尾巴老李”的故事基本流傳於即墨、諸城、滕州等地,雖然比較分散,但是流傳範圍基本在山東地區,那為何非要提所謂黑龍江一嘴呢?而且這個故事在東北也有一定流傳度,至今黑龍江仍有黑龍潭、黑龍廟等相似祭祀場所;再其次,經上網搜尋,關於“禿尾巴老李”的這個傳說各市之間都各具特色,例如諸城結合蘇軾在本地做官的歷史典故將“蘇軾祈雨”的故事融入其中,即墨又有“黑龍戲錦鯉”之說法,每年農曆六月十三都會舉辦龍王廟會……如此種種,似乎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解釋,而且對於這樣一條“黑龍”,為什麼要去結合本地特色去傳承敘述呢?這種神話敘述又是如何在歷史長河大浪淘沙而流傳下來的呢?這些問題也便使得整個傳說割裂了起來。

關於“禿尾巴老李”的故事書

史料中對於“禿尾巴老李”相似故事的記載是出自袁枚的《子不語》,全文如下:“山東文登縣畢氏婦,三月間浣衣池上,見樹上有李,大如雞卵。心異之,以為暮春時不應有李,採而食焉,甘美異常。自此腹中拳然,遂有孕。十四月產一小龍,長二尺許,墜地即飛去。到清晨必來飲其母之乳。父惡而持刀逐之,斷其尾,小龍從此不來。”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早期的小龍並沒有“老李”一稱,並且僅為整個傳說中的極少一部分,對於黑龍服喪與雙龍纏鬥的故事完全沒有提及,可以確定的是,《子不語》中的這個故事,完全是一種古代筆記小說的寫作手法,形式簡單,內容淺顯,那麼可以確定的是,“禿尾巴老李”的故事流傳至今,是經過一代一代改造修正而成的,那麼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呢,我想,從西方之“詮釋學”的研究方法或許能得到一些新鮮的思路。

袁枚《子不語》書影

在探討之前,我們最好先界定一下我們要探討的兩個問題:1:對“禿尾巴老李”傳說故事的增添有何作用?2:為何要增添“二龍相爭”一故事來與黑龍江相結合?

第一個問題是神話敘事的歷史性的問題,經查閱資料,我們基本上可以確認黑龍與白龍爭鬥以及老李哭喪之事的增加可以追溯到19世紀的闖關東時期,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我們可以透過神話敘事的角度來探討歷史敘事與虛構敘事之間的關係。在此我們可以借用一下法國哲學家保羅•利科的《敘事功能》一文所提出的理論,他在此文中對於“歷史性”是如此定義的:“我們書寫歷史,我們沉浸其間,我們也是如此的歷史生成物。“我們在歷史的過程中創造出了歷史的見證物,而我們自身也深受整個歷史的影響。“而“禿尾巴老李”的傳說亦是如此,山東人在闖關東的歷史事件中進一步改造了這個神話,而他們自身也是與這個傳說相結合的歷史生成物。保羅利科強調:虛構敘事中也有模式化情節,且敘事情節發展是時序性的。具有結構性情節與反覆出現之整體意義的敘事,皆有其傳統根基。他稱,一種敘事結構只在與一種敘事傳統長期聯結之後,才可能被我們發掘。且虛構敘事也有其現實的指涉,人們書寫歷史,並生活在為歷史形塑的社會現實之中,從這個角度來看,歷史敘事與虛構敘事是相輔相成的,歷史敘事雖然無可避免的有虛構的成分,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現實的“表徵”,而虛構敘事則透過其“故事情節的”一種創造性模擬(可以理解為“隱喻”),暫時擱置其與社會現實之關係,從而與歷史敘事兩種敘事模式共同組成了人類歷史性。從這個角度來看,禿尾巴老李整個故事情節及其演變,一定是有其現實指涉的,那麼它隱喻著什麼呢?這樣的隱喻又有什麼社會效應呢?

保羅•利科

為了探求這件事情的真相,我們調研團隊專門翻閱了神話學的一些資料,精讀了羅蘭巴特的《神話修辭學》與王明珂老先生的一些文章,逐漸在這個問題上形成了自我的一些觀點。在從神話學探討這個問題時,我們可以先來了解一下羅蘭巴特從語言結構層面為“神話”下的定義:從一般的語言結構來看,能指(表達一個意義的語言形式)與所值(語言結構所表達的意義影象)共同組成一個有意義的語言符號,在神話這種虛擬敘事的情況下,原有的“所指”被淡化隱藏,這種單有“能指”的語言符號成為一個“形式”,而這個“形式”去尋找另一個“所指”而組成新的語言符號,這便是“神話”,“神話學”的目的之一就在於尋找“新所指”背後的“所指”,也便是神話的現實指涉。

製造“英雄”: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及其演變

羅蘭巴特的《神話學》

基於這種概念與方法論,我們閱讀了大量的神話解構案例,最後在王明珂先生的《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找到了線索:在這本書中,王明珂分析了“太伯奔吳”的故事。

我們可以用中國文獻記載中“太伯奔吳”的歷史文字為例,說明巴特對“神話”的認識,也藉此檢驗其學說。當週仍為商的諸侯國時,周王的長子太伯知道其父有意將王位傳給他的弟弟季歷。為了不讓父親為難,太伯攜其二弟遠奔到江南吳地荊蠻的地方。荊蠻佩服太伯的義行,因此擁戴他為吳王。在語言層面,這個故事中所有的指符(如太伯、周王之子、荊蠻)都有一般指意,它們共同構成中國人熟知的“太伯奔吳”歷史故事,也就是指符與指意共同構成一個意符,人們可由此得知這個史事。然而在神話層面,“太伯奔吳”故事無論以文言文還是以白話文表達,無論是完整版本還是縮為“太伯奔吳”四個字的精簡符號,都本身成為一個指符,也就是巴特所稱的“形式”。原來的故事內容被淡化或忽略,而巴特稱之為“概念”的另一層指意出現:“一個自中原出走的失敗者成為邊遠蠻夷的王”。於是,此“形式”與“概念”結合,形成許多古人心目中根深蒂固之概念符號,一個“神話”。這個“神話”是:一個自中原出走的失敗者都能成為邊遠蠻夷的王。簡單地說,這是一種文字“形式”與其所指“概念”共同構成的一箇中原中心觀“神話”。無論如何,稱這個故事為“神話”是根據巴特對“神話”的定義。(注:由於臺譯原因,王明珂“指符”便是大陸之“能指”,“指意”即是大陸之“所指”,而“概念”為有意義的語言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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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伯奔吳塑像

從王明珂先生分析的角度來看,“禿尾巴老李”的故事其實與“太伯奔吳”相差無多,甚至箕子奔於朝鮮、無弋爰劍奔於西羌、莊蹻王滇四則故事,都是同樣的敘事模式:“一個來自中原的失敗者在邊疆成為了王。”讓我們再來回想利科的觀點:虛構敘事中也有模式化情節,而老李與太伯的這種“遷遠稱王”的模式化情節,其所指涉的社會現實也一定有其相似之處,太伯的故事旨在宣揚一種“中原中心觀”,其一在於保持中原在文化上的中心性以及純潔性,其二在於向外族表示一種邊界意識與稱雄意識。而從這個角度來看,也不難理解“禿尾巴老李”在“闖關東”時期內容得以豐富並得以廣泛流傳的原因了,讓我們先來看“黑龍戰白龍”的故事本身也是“英雄徙邊”的暗喻描寫,甚至可以聯想為山東等地區對於東北原住民(或是沙俄)的一種征服,以此來突出山東等地移民的特殊性地位,這種征服不僅僅是武力上的,經濟上的以及文化上的征服都可以理解為這個神話的隱喻,而前半段“老李”哭喪的故事本身也是山東的“禮俗文化”的一個載體,因此我們可以看出,“老李”本身是山東人在闖關東時期為了突出其特殊地位以及文化優越性基於古代筆記小說特地製造的一個徙邊的英雄,其目的,一在於強調闖關東者的民族邊界性;二在於為闖關東之後與本地人的共同生活奠定基礎。由此,我們也可以明白為什麼“禿尾巴老李”的故事需要與“黑龍江”硬搭上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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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永華“闖關東”作品

藉此機會,我們還想談一談神話敘事與歷史事實之間的一個聯絡,換句話說,我們為什麼要去重視神話?因為對於絕大多數的一般社會群眾而言,若他們難以察覺及理解神話隱喻,那麼神話如何影響個人而發揮其社會意義?對此,大林太良對於神話與小說戲劇等虛構敘事的區分給我們帶來了啟發:雖然都是虛構敘事,但是神話不同於小說以及戲劇,神話的創作沒有其主要作者,流傳方式基本上屬於社會群眾之間的口耳相傳,因此並不是個別作者有意識的創作,基本上不會被懷疑“立場問題”;第二,戲劇小說等虛構敘事很容易就被社會群眾認定為“不合社會現實的虛構作品”,而神話不同,雖然神話的情節明顯與社會現實相互脫節,但是社會群眾對於神話這一特殊的題材帶有一種“無可爭辯”的情感連結,因此很少有人去爭論一個神話是否符合現實。綜上所述,神話因其非立場性、非個人性、無可爭辯性而更容易被社會大眾所容納與接受,也是因為此,相較於人民爭論歷史的真實性,神話的特質“讓它們得以傳遞一些神聖而不應被爭辯的訊息,或被用來傳遞一些社會中根深蒂固的價值觀、意識形態、道德倫理與禁忌。人們常爭論歷史,甚至為了維護真實的歷史而不惜犧牲生命。但人們不爭論神話,這是因為神話敘事指涉的訊息與現實脫離,讓人們意識到它們是虛構的,因而不應對之深究。然而神話透過其敘事情節與符號隱喻流露的一些訊息,卻在人們心中產生意義,並因而影響社會現實。”(王明珂語)

製造“英雄”: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及其演變

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王明珂

“禿尾巴老李”這樣一個被“製造出來”的英雄也確實起到了其該起到的作用:在小組調研時,我們查閱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東北地區自從“禿尾巴老李”的故事傳入以後,逐漸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習俗,出船渡人,船上必須有山東人,如果沒有山東人,老李不給護佑,出海容易出事,這便是“禿尾巴老李”傳說的“文化滲透”的結果。甚至在五大連池市還有黑龍山、黑龍廟和黑龍冰雕三個景點。黑龍山是一座休眠期火山,海拔516米,山體由黑褐色的火山礫、火山渣組成,遠遠望去是一座黑色的山體,叫黑龍山確實十分形象,傳說這是禿尾巴老李休息的地方。在五大連池的岸邊建有黑龍廟,這裡供奉的神像就是黑龍王——禿尾巴老李。距離廟不遠處有一冰雪溶洞,有冰洞和雪洞兩部分。其中冰洞全長150米,深23米,洞內平均溫度零下5℃,洞壁上低垂下來的各種形狀的熔岩鍾乳,晶瑩的霜花遍佈洞內。洞內人工修砌了各種冰雕,有企鵝、北極熊等。這其中還有一條沒尾巴的冰龍,標牌介紹:此龍是黑龍王,老家在山東。可見東北地區對沒尾巴老李的敬仰和尊崇,這些細節無不突顯出“禿尾巴老李”的傳說給東北人民帶來的信仰印記。

製造“英雄”: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及其演變

五大連池“黑龍山”(又名老黑山)照片

其實從這個角度來看,禿尾巴老李的故事更像是一場類似於意識形態渲染的文化滲透,而這種文化滲透,也確確實實達成了想要的效果,讓我們再次回顧保羅•利科的那句話:“我們在歷史的過程中創造出了歷史的見證物,而我們自身也深受整個歷史的影響。”這不得不能說是一句洞察深刻的名言了,而在目前的山東,關於禿尾巴老李的一些紀念活動仍然在進行,其中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地方就有即墨、莒縣、文登、諸城四處,我想,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保護的不僅僅是那一個一個的故事,故事人人都會講,要保護的,其實是“禿尾巴老李”故事背後所隱含的那一段歷史,當我們口口相傳把這個故事傳下去的時候,也應當去關注闖關東這樣一段特殊的歷史大遷徙,這樣才可以把“禿尾巴老李”這樣一個神話傳說傳承好,在我們的調研中,我們很遺憾的發現,不用說闖關東這段歷史,就連“禿尾巴老李”這樣的傳說,在年輕人中的知名度並不高,因為神話其特有的口口相傳的特性,使得其傳播需要透過“長者傳與子子孫孫”這樣的模式,而現如今,隨著農村年輕人大量遷移到城市,這種口口相傳的機會也在逐漸減少,那種“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的生活似乎已經成為一種過去式,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如何去保留下這種老故事,亦是“講好中國故事”所要仔細考慮到的問題。

製造“英雄”:山東“禿尾巴老李”傳說及其演變

本次三下鄉的旗幟

撰稿人:趙奕同 閆丙玉 鄭媛媛 孫傳娣

編輯人:閆丙玉

圖文來源:西安建築科技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學子赴秦魯豫三省城鄉融合發展實驗區開展關於城鄉融合發展現狀調研團隊

日期:2022年8月12日

TAG: 老李神話敘事尾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