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老太監的聲音響起,喚醒了肩輿上的大梁皇帝傅靈恆。
此刻還是拂曉,天還沒大亮,可為了每日早朝,他寅時就要起來,此刻手裡還拿著昨日未看完的摺子,聽到老太監的聲音揉了揉眼睛,抬眼一看,宣政殿已經遠遠可見了。
“嘉定關那些護國有功的武將們都抵達京中了吧?今日,他們是不是就要上殿聽封了?”他問那老太監。
他登基三年,邊關滋擾不斷,半年前北周舉兵來犯,斷斷續續打了半年之久,終將周軍趕出國門。
這算是登基以來頭一等大喜事,他下旨大封有功之臣,命兵部呈上軍功卓著的武將的名冊,讓這些將領們入京來聽封受賞。
“啟稟陛下,諸位將軍已經都入京了,就等著今日您宣見呢。”那老太監答。
傅靈恆拿起手中摺子,正是武將們的名冊,可上頭的名字密密麻麻的,他翻了翻就懶得再看了。
那老太監卻突然道:“對了陛下,聽聞這次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帶著百來號人從沙漠中繞到了周軍的後面,與大軍前後夾擊,最後更是殺到了周軍主將的營帳中,生擒了那主將,厲害得不得了。”
“是麼?”他興致勃勃地問,“那人叫什麼名字?”
“名字啊……”那太監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答,“名字老奴可記不清了,只記得似是姓上官。”
“上官?”傅靈恆的聲音突然一升,彷彿想起了什麼,嘴裡喃喃又唸了一遍,“上官……”
老太監自然不知道這個姓氏對這位年輕的帝王而言的意義,只接著道:“我朝人才輩出,無往不勝,這都是託陛下您的鴻福。”
早朝最後才是武將入殿聽封,聽太監挨個地叫名字念賞賜,順序都是按著官職大小來的,唸到後頭,傅靈恆聽得都有些犯困了。
“上官辰,”太監念名字,“上前聽封!”
傅靈恆聞聲一震,抬頭就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子從一排人中跨出,緩緩走上前來,然後跪在丹墀下。
那太監開始念封賞的內容,這個上官辰不過是個八品校尉,但此次立下無數軍功,也正是他,率軍包抄敵營,生擒了北周的主將。
聽完後上官辰便朗聲答:“謝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傅靈恆沒有出聲,上官辰便也不敢貿然起身,他跪在那兒,頭低垂著,看不清面目。
“把頭抬起來。”傅靈恆淡淡道。
那人並無反應,直到傅靈恆的聲音徒然一高:“上官辰,朕說,讓你把頭給朕抬起來!”
上官辰緩緩抬頭,一張臉無可迴避地落入他的眼中。
殿上一片寂靜,時間在這一刻猶如停滯。
傅靈恆用了極大的力氣才讓自己衝到那人面前去,他站起了身,不顧眾臣驚詫的目光,徑直轉身離開。
“退朝!”太監慌忙喊了一聲。
“陛下,陛下!”老太監連忙追趕上一路疾行的傅靈恆,卻見他突然轉過身來。
“把那個上官辰帶到甘露殿,朕一會兒去見他,”他吩咐身邊的宮人,想了想又接著道,“還有,把他這幾年在軍中的履歷,做過什麼,去過哪裡,打過什麼仗,受過多少傷,這些能查到的,一一拿給朕看,馬上!”
“上官,你會一直陪著我嗎?會不會有一天,你突然覺得我是個累贅了,就不願再帶著我了?”
“你在我的眼中永遠不會成為累贅,可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離開你了,那一定是你已經變得足夠堅強,足夠強大了。”
傅靈恆閉上眼,腦中卻始終迴響著當初她對他說的那些話。
“陛下,上官將軍正在裡面。”身邊的宮人出聲提醒他。
剛才殿上聽封,給她加官進爵,如今她已經不再是八品校尉了,而是此刻宮人口中的“上官將軍”。
籠在寬大袖袍中的雙拳驟然緊握,他吸了口氣,跨過門檻踏入殿內。
裡面等候已久的人聽到腳步聲立即抬頭,看到那明黃蟒袍立即跪下身去。
“臣參見陛下!”
“呵,”他一聲輕笑,語帶譏諷,“你還要裝作與我素不相識麼?”
她不語,只緩緩站起身來。
“你認為,”他苦笑著,“有一天,我會連你都認不出了?”
“阿恆……”她終於緩緩開口。
他的笑慢慢凝住,彷彿無法再看著她,只緩緩背過身去。
兩人都沒有開口,殿角的香爐裡白煙嫋嫋,籠著這一屋的沉寂。
許久,他才輕輕開口:“上官,你知道麼?和你分開後的這麼多年裡,我從沒有一刻,停止過找你……”
他身前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幅輿圖,上面是大梁的萬里山河,屬於他的萬里山河。
“我滿天下地找過你,卻還是毫無訊息,我想過無數種可能,甚至,連你已經……不在了,我都設想過,”他輕輕開口,“可你知道我是誰,而我登基有三載,你不可能不知道天子的名諱,如果不是這次迫不得已要入京受賞,你是不是根本不會來與我相見?”
她還是沒有開口,可這沉默,無異於是最好的回答。
“來人,”他高聲喚道,“將兵部尚書和樞密使宣來。”
她彷彿是猜到什麼,急忙道:“陛下!”
“不要叫我陛下!”他驀地回頭,狠狠看著她,彷彿是怒極,卻又像是委屈,片刻後,聲音就低了下去,“我不是什麼陛下,上官,別和我這麼疏離……你知道的,無論多少年過去,在你面前,我都還是那個當初被你從雲州城難民中救走的孩子而已……”
十三年,足夠忘卻很多事,可他卻清晰記得十三年前,她出現在他面前的每一個畫面。
那年他剛滿十歲,當時正逢上雲江百年不遇的洪災,沿江數十個州縣都遭了殃,成千上萬的災民都朝未受災的雲州湧去,雲州知府怕災民失控便一早緊閉了城門,流民只能聚集在城外。
當時餓殍遍野,餓死的人未及時掩埋,又滋生出疫病,有無數災民染病,他便是其中之一。
他記得那時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恍惚間感覺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臉,然後有焦急的聲音在耳邊問:“靈恆,傅靈恆……你可是傅靈恆?”
她的身上帶著淡淡的清香,那是他永難忘懷的味道,他虛弱地點頭,說:“是,我是……”
再醒過來,他就已經躺在了一張乾淨的床榻上,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姑娘正坐在床邊,他沒什麼氣力,連開口說話都覺得艱難。
“醒了?”那姑娘笑了起來,忙起身去端來一碗藥,“那正好把藥喝了。”
她告訴他她叫上官宸宸,長了他幾歲,以後就由她來照料他。
關於救他的原因,她只說是她父母同他父母是故人,她父親臨終前囑託她一定要將他尋到,護他安危。
那是雲州城郊的一處簡陋的木屋,他的疫病十分嚴重,一度昏迷不醒,她徹夜守在他的床頭,依稀間能感覺到不斷有溫熱的帕子在替自己擦汗,還有一個聲音總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她用了大半個月,才算從閻王那兒將他的一條命給拖了回來。
再後來,洪災過去,她就帶著他去了雲州城裡,從此相依為命。
別看她年紀輕,可一身武藝難逢敵手,兼之身量本身就比一般女子長得高大,便扮了男裝開了個小武館,慢慢的,有了名聲,這才站穩了腳跟。
她和旁的女子全然不同,平日只愛舞刀弄槍,她說自己一身武藝皆承自她的父親,她從不曾透露過她父親的生平,只說他在她心中是大英雄,她此生所願,也是成為父親那般的英雄。
那時他就該料到的,從軍投戎,本就是她的志向。
兵部尚書和樞密使很快趕來,在殿外等待宣召。
傅靈恆看了一眼上官辰道:“你不必再回嘉定關了,從前是我沒能力,讓你吃了許多苦,如今不一樣了,如今可以由我來照顧你了。”
她卻搖頭,沒有絲毫的猶豫。
“那年北周破關,我同你在南逃的時候,在江寧走散,我也一直在找你,”她的聲音很輕,“我不敢逃,就在江寧城裡找了三天三夜,結果周軍直抵江寧城下,我便與那些百姓們一起與守軍禦敵,再後來便投身軍營了。先皇封太子時,我就聽說了你的名諱,你成了儲君,再不需要我的保護了,我很高興……”
他回身看著她,聽她說起曾在江寧城外尋了他三天三夜,雙拳緊握著,哽咽不能語。
那時他被周軍所俘,早就離開了江寧,後來周軍兵敗,他才被解救出來,然後被皇姐派人尋到,就被接到了帝京。
那時他才知道,他的祖父是慶宗朝時貶為庶人的隱太子,他是飄零在外的皇族血脈。
“我知道,你當初為何要找到我,”他看著她道,“你父親上官遠受過我祖父提攜之恩,上官一門出過無數名將,你父親卻受我祖父所累,含冤而死……是他讓你找到我,保護我的,對麼?”
“是,”她緩緩答,“我知道你是皇嗣,所以我那般護你。我從小受到父親耳濡目染,一心就想著長大後能馳騁疆場,保護你是他的遺命,我不得不尊,可如今你已經不需要我了。你是知道我的,錯生了女兒身,心中卻是男兒的抱負。”
“你……”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無奈道,“可你畢竟是個女子,總要嫁人生子吧。”
“阿恆要為我做媒?”她偏頭看他。
他愣住,今生他是絕無辦法看著她嫁給別人的,他從未想過這個可能。他想將她留在,留在身邊,是因為……他想擁有她,永遠地擁有她。
可這些話他沒法說出口,哪怕他貴為天子,在心愛的人面前依舊卑微怯懦。
“留在軍營也行,那便調到京畿駐軍中吧。”他妥協道。
“阿恆是不是想讓我為內廷侍衛,替你保護後宮諸妃?”她卻直直盯著他。
那“後宮諸妃”四字如細針插進他心中,他有些狼狽地開口:“我沒有……”
他臉色蒼白,“諸妃”兩字說不出口。
他的後宮裡沒有三千佳麗,可這三年裡,為了坐穩這個帝位,他迎娶了皇后,他有了正妻。
“聽聞,皇后已經有了身孕,恭喜你阿恆,”她輕輕笑著道,“你要做父親了……見你如此我便放心了,讓我回邊關去吧,你若有心幫我,便不要戳破我的身份,讓我完成自己的心願。”
4
她最終又回到了邊關,時隔多年他依舊拗不過她。
於是,千里之外的嘉定,每十日便會有一騎快馬加急趕往京裡,將一封密報送至他的手中。
那上面記著她平日裡的情況,千篇一律,卻從不間斷。
這彷彿成了他的一種習慣,總要在燈下將那薄薄的紙書翻出來,來回看上一次,將那邊關的風塵在心裡過一遍,將上官的模樣在心裡過一遍,才睡得安心。
漸漸地,密報送得更勤,五日便有一封,內容也更細,甚至她每日吃了多少飯食都無遺漏。
“陛下看哪位大人的摺子看得這樣開心?”皇后踏入甘露殿時,見傅靈恆正凝神看著什麼便笑著問。
“不過是尋常軍報而已……”
他將紙收到袖中,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一緊。
自那之後,便讓宮人找了個頗大的匣子,將那些書報盡數收於裡頭,再加了把大鎖鎖住,看一封鎖一封,不讓任何人窺見。
不久,前方又傳來了周軍犯境的訊息。
周軍來勢洶洶,邊關數城都淪陷了,而嘉定關也與朝廷失去了聯絡,處於周軍包圍之中。
“什麼叫做沒有訊息!”宣政殿上,傅靈恆將軍報狠狠摔在身前,“為什麼不去派軍支援嘉定?為什麼讓上官將軍孤立無援?現在……現在連人是死是活朕都不知!”
誰都沒料到他會發那樣大的火,直到前線終於傳來了訊息,說是嘉定士兵與援軍合力反攻,已將戰勢轉御為攻。
他握著那戰報的手都有些發顫,戰報上說,嘉定刺史與留守均已殉國,城外的沙土都被鮮血染盡。
還好……還好她沒事。
否則他這個天子,恐怕無法做到以天下萬民為先。
這一仗直打到秋盡春來,皇后也順利誕下了一位皇子,他為其取名為昭靖,為的是紀念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
昭靖滿月時,上官再次進京受封,只是這一次長長的名單上,她名列首位。
他在滿月的銀輝下襬酒等她,當抬眼看到她一襲竹青常服踏月而至時,他執盞的手停在了那裡。
這一年裡,她變得太快,眉間添滿風霜,他都險些認不出了。
酒中似乎有苦意,他嘆息著調侃:“將軍如今可謂名動天下啊。”
她似笑非笑,低低道:“陛下可還記得那時在雲州時,有算命的說我命中有將星之運,那時陛下還笑那瞎子胡說……”
他揮手,“別君君臣臣的,你既記得雲州,就該記得當初我能活著都是靠你,最初那些時日,我的飯食都是你一口一口喂的。”
說起過去,兩人均是沉默。
“上官……”他似未飲先醉,雙眼迷濛地看向她,“你可知,我看到戰報說你被困在嘉定,我……我恨不得御駕親征去救你,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回帝京來吧,好麼?”
堂堂帝王,這樣可憐兮兮地哀求,她卻偏頭一笑,裝作不知地答:“我在軍營裡待慣了,今生唯愛邊關的大漠孤煙,賞不來帝京的光風霽月。”
他仰頭,將杯中烈酒一口飲下,知她是在裝糊塗,卻又無可奈何。
5
後來,邊關一直不寧,周軍滋擾不斷。
彼時,上官威名震懾周軍,品級一路升。可他卻知道,那些不大不小的戰役中,耗費了她怎樣的心血,甚至折損著她的健康。
可除了給她封些虛名,他什麼都做不了,心裡苦悶時就飲酒,酒癮便越來越大。
皇后聽聞他又醉得不省人事後匆匆趕至甘露殿。
“你們都下去,本宮親自伺候陛下。”她斥退宮人,親手擰了帕子為他淨面。
“上官……”她聽到他喃喃低語,俯身才將他喚的名字聽清。
“你回來了?”他用力睜眼,似乎想將她看清楚,再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兩人滾落在床榻上。
“陛下,是臣妾……”她卻低低道。
“是你啊……”他的聲音緩緩低了下去,眼中的熾熱在頃刻間消散。
他鬆開她,轉過了身去。
“為什麼……”良久,她聽到他突然低聲問。
“為什麼朕愛的姑娘,她不是這俗世裡再普通不過的女子,為何她不願做羽毛精美的畫眉,卻偏要做盤旋高空的鷹?朕可以為她撐起一切,”他的聲音發著顫,聽著無比悽楚,“可為什麼她偏偏不要……”
“陛下,這天下有的是女子盼著能得您一眼側目,只要您願意,什麼樣的姑娘沒有呢?”皇后從身後抱住他,輕聲道。
“是啊,朕是天子!”他紅著眼,喃喃道,“朕為什麼要去乞憐她的愛?”
邊關穩定後,大臣們就將心思都放到他身邊來了,奏摺如雪花一般遞上去,說的都是什麼後宮空虛,皇嗣微薄,奏請陛下廣納后妃,延綿帝嗣。
他本不願理會,直到遇到了蘇韻。
那次圍場狩獵,他剛射死一隻貉子,便見林中衝出一匹渾身雪白的馬來,上頭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指著他馬下的貉子道:“那是我先射下的!”
“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對陛下無禮!”身邊武官喝問。
少年一下慌了神,下馬行禮道:“陛下恕罪,下官,下官是禁軍少尉蘇誠。”
“倒是個大膽的姑娘,”他勾唇一笑,緩緩道,“竟敢欺君。”
見被他識破,她倒不怕了,仰著脖子道:“誰讓陛下不準世家女子參加圍獵,臣女只能頂著哥哥的名號偷跑來!”
他一下子笑開了,回去後,便讓人去查她家世。
不久,就一道聖旨,將她接進宮裡。
其實她就是個被父兄寵壞了的小丫頭,可不知為何他偏就歡喜她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便不顧一切捧在掌心,寵上了天去。
後來蘇韻生了女兒,他歡喜得不得了,比昭靖出生時還高興。蘇韻央他為女兒賜名,他想了許久。
“封號為晏寧,乳名……便叫宸兒吧。”他緩緩道。
公主週歲時,又逢上官回京述職。他在甘露殿逗女兒玩,抬頭就見她倚在門邊,不知來了多久。
“小公主真是冰雪可愛,”她喃喃道,眼神柔軟如水,“像極了陛下……”
“哪裡像朕?”他直直看著她問。
“眼睛最像,”她偏著頭,像在回憶,眼中溢滿笑意,“那年臣在雲州城外尋到陛下,陛下昏迷不醒,臣不停地喚著陛下,然後陛下就睜了眼……那時臣就在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好看的一雙眼睛,哪怕那時陛下泥垢遮面,可那雙眼睛,臣一直記得……”
“她像她母親,”他偏過頭去,不去看她,“所以朕才如此疼愛她。”
“臣也聽聞了蘇貴妃,天姿國色,最得君心。”她淡淡答。
她走了後他還愣在原地,她那麼淡然地說著他對蘇韻的寵愛,讓他忍不住想質問她,他那樣愛著別的女子,難道,她不會有一絲的難過嗎?
他用最笨拙的方式想要得到她的注意,他想盡辦法,到頭來還是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有太監匆匆來報,說貴妃娘娘與上官將軍起了衝突。
他知道蘇韻被他慣壞了,卻想不到她這樣胡鬧。他去的時候,已有內監抬上長凳準備對上官施杖,而她漠然立在一邊,雲淡風輕,彷彿是覺得內廷的刑杖,相較起邊關的刀光劍戟不過是兒戲。
曾經他以為,天下如她一般的女子不止一個,此刻他才明白過來,天下唯有一個上官,如同辰星,永不能同日月比輝。
和她相較,蘇韻身上的那些果敢豪氣不過都是小女兒的無理取鬧罷了。
蘇貴妃被禁足,他命人將公主抱去給皇后教養。那日蘇韻拉著他的衣袍哭鬧,問他為何薄了恩情,難道她覺得一個武將對她不夠尊敬都不能懲罰嗎?
“從前朕覺得你像一個人,如今覺得你根本不配像她。”他冷冷道。
7
上官的一生註定是要名載史冊的。
她領著十萬大軍不僅收了江北數十州,更攻到了涼州,讓大梁的疆域由西直抵柔然。
然而,不久前方卻傳來她受傷的訊息,震動了整個朝廷,傅靈恆不顧群臣反對,下令放棄西征。
可她的傷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料,從西州到帝京,千里的路程她只醒過幾次,等他看到她時,顛簸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他讓人直接把她送到甘露殿中,太醫院所有人跪在殿外,他在裡面抱著她,一聲一聲,喚著她的名字。
她或許就是這樣被他喚醒了,眼裡一點驚喜一點驚慌,掙扎著要起身,卻被他箍在懷中,他伸手拿起案上的藥碗給她喂藥。
“你看如今像不像以前我們在雲州的時候?”他對她道,語氣又輕又緩,神情柔軟得一塌糊塗,“那時你就這樣抱著我,餵我吃飯吃藥。”
她不知在想些什麼,眉峰鎖著,良久嘆了口氣:“可惜了這次西征,很快就可以攻下煌城了,不想周軍趁機……”
他臉一沉,就將手中的藥碗摔了出去,狠聲道:“如今我已決定將你調回帝京,這輩子你都別想再回軍營了。”
她沒說話,大概是知道他的聖意難違,只將眼緩緩垂下,掩下里面那無盡的黯然。
她的傷漸有好轉,只是精神不濟,每日都懨懨的樣子,連太醫也束手無策。
太醫說,她的身體耗損過度,如今好生將養著也恐怕不能長壽。他聽著攥拳,指甲戳入掌心,彷彿如此心中的痛才稍有緩和。
她醒了後不久便要求出宮,他便下令將她軟禁在紫宸殿裡。
她雙目沉沉,怒著就要往外面闖。如今她是執掌兵馬的大將軍,宮裡的禁軍都無人能攔得住。
可她卻忘了自己有傷在身,幾番打鬥下汗便涔涔下來,是從未有過的狼狽,他見她雙腿發抖便讓所有人退下。
她不敢傷他,便被他逼到了角落裡,她看著他喃喃道:“看到我如今這個樣子,你滿意了?”
他捏著拳頭,雙目漸漸猩紅,“看到我如此心疼,你又滿意了?”
良久,她輕聲一嘆:“阿恆,你變了,為什麼?”
“為什麼?”他卻笑了,“你知道的。”
“你想要什麼?天下山河,我替你打回來,也像從前那樣護著你,不好麼?”
“我是個男人,需要一個女人來保護嗎?該由我來保護你!”
她卻搖頭,“可你也是一個君王,我沒有資格站在你的身邊,只能為你做這些力所能及的事,你明白與否,那不重要……”
他盯著她,低著聲問:“上官,你是怨我了是嗎?怨我必須娶後納妃?可這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想身邊只有你一人。”
“這都是命,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她目光閃躲,似不敢看他。
命麼?他曾也信過,他任由她去做想做的事,想著只要她開心就好,可如今呢,如今她一身累累傷痕,讓他看著都痛不欲生。
“我已打算將你是女子的事昭告天下,也命禮部擬好封號,擇日正式冊為后妃。”
哪怕從今往後她鬱鬱寡歡,哪怕要親手摺斷她的羽翼,哪怕這幽幽深宮是一座牢籠,他也要將她留在身邊。
如今對他而言,還有什麼,能比失去她更可怕……
8
他想著,等她的傷好全了,便將她封為貴妃。
除卻皇后的名號,再盛大的榮寵他都能給。
而她不爭不鬧,每日靜靜地養傷,溫順的樣子,有時就那麼坐在庭院裡,樹靜風輕,而她眉目恬然,他遠遠看著,只覺胸膛裡一陣滾燙。
江山在握又如何,也比不上這樣靜好的時光。
他會絮絮叨叨地和她說以後,三年五載,漫漫餘生,他那樣歡喜地打算著,瞧著哪裡像個君王?他甚至每晚要親自熬藥湯給她燙腳,兩人縱使不說話,殿內一室昏黃的燭光也足夠溫暖綿長。
有時她就那樣睡著了,他拿著帕子細細給她擦腳,再將她抱去榻上。
一旁的老太監不禁道:“陛下同姑娘,瞧著倒像尋常夫妻一般。”
冊封旨意未下,她的身份未定,總不能就叫“娘娘”了,他便讓宮人暫時喚其“姑娘”。其實他們都已不再年少了,可他喜歡聽周圍的人這樣叫她。
就彷彿,她還是從前那個倔強的小姑娘,他也還是那個跟在她身後的少年,他們之間,並沒有那麼多錯過的時光,也沒有那麼多難以消弭的遺憾。
皇后帶著宸嬡來甘露殿時,正巧讓她碰到,皇后笑著道:“晏寧倒跟將軍有幾分相像。”
“公主是蘇貴妃所出,怎麼會像臣?”
“可蘇貴妃,就與將軍很像。”皇后淡淡道。
她一怔,忽然想起那年他說:“她像她母親,所以朕才如此疼愛她。”
在他的眼裡,宸媛到底是像誰呢,或許只有他自己知曉。
皇后帶著公主離開後,她有些怔忪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背後響起他的聲音:“喜歡女兒嗎?”
他看著她,眼中意味再明顯不過,見她目光閃躲,便蹲在她身前,將她一雙手籠到自己掌中,“你留在我身邊,往後兒女繞膝,此生才算圓滿,對吧?”
他眼中帶著怯怯期許,她卻不敢抬眼,以她如今的身體,往後如何還能有孕,太醫又豈敢欺瞞著他,不過是他想自欺欺人而已。
周軍破關的訊息傳來時,他正與她對弈。
聽完她緩緩地將手中棋子放下,轉到帷帳後面去了。
這次又是周帝親征,渡江而來,而梁軍大多留在西邊邊塞,趕回已來不及了,他不得已只得請出蘇貴妃之父——老將軍蘇晟率軍迎戰,可不過一月,蘇晟的死訊便傳回了帝京。
群臣紛紛進諫,奏請恢復上官將軍之權,上陣禦敵。
他在帝京連日的陰雨中沉默不言,任那些摺子堆成厚厚一堆。
上官也不作聲,他們都太明白彼此了,哪怕兩人都已變了當初的模樣,哪怕中間隔了那麼多缺失的歲月。
直到周軍兵抵雲州,她終於開口:“阿恆,讓我去吧……”
他不說話,她嘆了口氣:“你記得當初我們為何分開麼?因為周軍攻破了雲州……而不止我們,天下多少摯友親友因此分離,當初我們受過的苦,你我的痛,如今要雲州百姓再嘗,於心何忍?”
“這個天下不是隻有一個將軍,可我只有一個你……”他直直看著她。
“如今北疆那些士兵們是我多年帶出來的,邊關的防務是我一手整肅的,這些年和周軍的那些仗是我打的,沒人誰比我更合適去。如果你非要將北疆的鷹當金籠裡的雀鳥來養,阿恆,它會被你逼死的……”
她太瞭解他了,知道他終是拗不過她。
他緩緩轉過眼,走到她身前,怔怔看著她,眼裡全是她的倒影,多像他這一生,她的影子佔據了他的所有。
抬手理了理她的鬢髮,可那雙手分明都在發著顫,如同他此刻沙啞的聲音。
“我多想你能待在我的身邊,陪我度過這漫漫浮生,卻又害怕折了你的翅膀,讓你一生抱憾。”他背過身去,聲音幾不可聞,“如果……我不那麼愛你,就好了……”
有時候,愛,偏偏是最無能為力的事情。
如果他能少愛她一點,就能不管不顧,自私地將她留在身邊了。
9
上官一去立即便扭轉了戰事,捷報頻傳,朝臣們高興得不得了,他卻日日愁眉深鎖,擔心著她尚未好全的身體。
等著她凱旋,可直等到周軍退去,仍沒有她回京的訊息。
不好的預感隱隱傳來,他想起她臨去時許的諾,說是自己一定會完好歸來。
是否太過輕許的承諾都難以實現?戰場上竟傳回訊息,大將軍殉國。
他坐在紫宸殿裡,輟了早朝,眼都不願闔上,只想等著她活著的訊息。
直到皇后也勸,她滿懷憐憫地看著他,說大梁有的是良將,上官將軍也會名載史冊的。
她怎會懂,有誰能懂……
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能明白她對他而言的意義,他們不知道,他年少的那段最狼狽的歲月裡,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他的堅持是對的,數日後,北周傳來訊息,大梁主將上官辰被周軍所俘,並傳出讓天下大驚的訊息。
大梁的戰神原是女子。
北周不久派來使臣,願商談兩朝議和之事,他們提出要求,退還江北的數州,還為周帝求娶大梁的女將軍上官辰,兩朝聯姻。
這些年,大梁被連年的戰事所累,江北數州叛亂不止,更何況大將都被俘了去,這樣的條件讓朝臣們都動了心。
朝臣們都想給陛下進諫,可甘露殿傳出訊息,陛下龍體有恙,不見群臣。
他們自然不知道,他們的陛下早已踏上了北上的路,晝夜不停地往北周趕。
他讓人打探到了,她被關押在北周邊關重鎮平城,平城由周帝親自把守,想要把人救出來,難於登天,可他還是得去試,只要給了他一線的希望,都足以讓他對命運感激涕零。
他帶去北周的人,莫不是以一敵百的高手,一早就備好了平城的地圖,摸清了上官的所在之處,周帝或許能料到會有人前去營救,卻一定想不到他會親至平城。
終於等到入夜,滿天的繁星,月黯在雲後。他在庭中披著風霜而立,等著那數十名大梁數一數二的高手將人救回。計劃萬無一失,他相信他們能將人帶回,他也必須相信。
然而直到長夜過半,仍無一人回來。
有敲門聲突兀響起,院裡只留了一個護衛,他投來問詢的眼神,他點頭,示意開門。
門外是一個老者,遞了張紙條後對他說:“有故人在此等候。”
10
許多年後,他仍覺得,那是一個夢。
輾轉許久後找到的那個小院裡,披衣躺在搖椅裡的那人,彷彿是從夢裡走出的。而她似乎睡去了,雙目緊閉,靜靜躺在漫天星光之下。
他走近,去握她的手,那樣的涼,將他一顆心都涼透了。
他想,任這院中伏著怎樣的陷阱,如今都不能令他再退卻一步了。
上官在此刻醒來,看到他凜然的樣子竟笑了,回握他的手道:“別擔心,這裡是安全的。”
他皺眉,滿腹疑問正欲開口,她彷彿明瞭他的所有心思,“他與我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為了天下而放棄我,他願賭服輸便放了我。”
“他?”
“這些年,梁周交戰不斷,我與他也算熟人了。”
她用這樣風輕雲淡的一席話,來解釋這中間無數糾葛。
他隱約能猜到她與周帝的故事,或許在那些戰火中,他們是對手也是知己,他們既相互廝殺又彼此懂得,這樣的傳奇女子,像深海蚌殼裡的明珠,待看清她的璀璨光華,又有誰能不傾心。可無論那些過往是怎樣,她既不願提,他也不想再問。
他只是不信,那人願以兩朝和議為注來求娶她,又怎會輕易放手?
他看向她慘白的面容,微顯青紫的唇色,她的額頭上有汗珠滾滾而落,心中生涼,止不住顫抖著問:“他肯這樣輕易放了你,是不是你拿性命逼的,你是不是吃了什麼?”
誰能比他更瞭解她呢?她轉了眸,眼中光芒黯去,苦笑著說:“阿恆,你一直都太執著了,當結果無法改變的時候,過程與緣由有什麼重要的呢?”
原來如此,難怪周帝會放了她。
她是大梁的戰神,只要有她守住國門,周軍便無可奈何,可她又是百年難遇的將才,英雄相惜,他不忍直接殺了她,便想出求娶的辦法,讓她離開大梁,再無法帶兵。
可他沒料到她這樣決絕,寧肯自己飲下毒酒。
她一心赴死,無藥可救,留下的也不過是一具屍身。
兩國交戰多年,國力耗損,周帝想要與梁何談,自然不吝送他一個人情,讓他將人帶回去,或者說,將她的屍身帶回去。
“我知道你的,你肯定不願讓我下嫁於他,你會來救我,”她抬手撫上他的臉,眼底萬分不捨也不敢讓他瞧見,“可我不想你設險,我不想兩國再因我起紛爭……文臣死諫,武將死戰,從我踏上戰場那刻起,就不在意生死了。”
“可你有沒有想想我?!”他聲音發著顫,似困獸般絕望低吼,“你有沒有想過我要怎麼辦?我拋下江山臣民,拋開我的一切,趕到這裡,你就給我這樣一個結果?”
他從未見過她流淚,哪怕在雲州那樣艱苦無助的歲月裡,在無數次他以為他們撐不過去的日子裡,他一直以為她是沒有眼淚的。
可這一次她卻滿臉淚痕,哭得像個孩子,伸出手來對他說:“阿恆,你抱抱我吧。”
她頭貼在他的胸口,聲音也如同響在他的心上:“當初隱太子曾救過上官一族,父親死前要我將你找到,那時他說,此生我的性命就是你的,為你生為你死……如今,也算對得起他的囑託了。”
她的頭無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在他耳邊輕聲道:“阿恆,你的江山,我替你守住了。”
“可我要的不是江山,”他埋首在她頭頂,灼熱的眼淚便沒入她的髮間,“我要的至始至終都只是你……”
“或許是我太自私,我不想掩埋於你後宮的芸芸妃嬪裡,等到年華老去你早已將我忘了……我要做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女子,哪怕你不再記得我,也會有煌煌青史來提醒你,而我……終是與她們不同的。”
她的聲音已漸弱,說著都有些吃力了。他緊緊將她抱住,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胸膛,哀聲道:“沒有那些女子,我的眼裡,之前之後,從來只有你。”
她的唇角漸漸揚起,這一刻終於如同這世間再尋常不過的女子一樣,溫順地靠在他的臂彎中。
一向光年有限身,和她經年的一場離別,終究是要橫亙於他這漫長的一生。
11
許多年之後,昭靖已即了位,他成了太上皇,在壽康殿裡一人品茶下棋。
那時四海清晏,新帝來同他商討設立武舉之事,他搖頭說任他裁決,既退了位,便不想再理朝政。
新帝低聲嘆息著說,希望大梁能有第二個上官辰。
又說起,如今大梁的百姓許多都在家奉著上官將軍的牌位,民間根據史官為她而寫的傳記將她的事蹟改為歌謠,傳唱不絕。
棋盤的邊上就放了一本史官撰的《上官將軍傳》,他在滿室的燭光中笑了起來,想起她當年所說的,總會有煌煌青史來提醒你記得我。
她哪裡知道,縱使青史成灰,縱使時光無涯,縱使她湮沒在眾生裡,縱使天下不再有人認得她。
他總不會忘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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