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與秦始皇》節選

“寡人必殺文信侯。”嬴政還在演戲。

“此時殺不得。”李斯胸中早有成竹。

“為何殺不得，不是他推薦嫪毐這個大陰賊，豈有今日之亂，讓六國看大秦的笑話！”嬴政又想到什麼，直視李斯，嘴角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掠過，“是不是文信侯對你有恩，你不忍加法於他。”

李斯知道這種微妙的場合下，越是不在乎別人猜忌他與呂不韋的關係，他越能擺脫這種關係的縛束。

李斯長坐撫掌大笑。

“正因為臣是長信侯推薦給陛下，所以臣不會勸陛下殺他。長信侯於臣有恩，臣若於他落井下石，固然能擺脫別人對臣的懷疑，但臣良心何安？如此，則天下人如何看臣！——人非禽獸，豈能無情。”李斯有些激動。

“臣知文信侯固有可殺之罪，坐法於嫪毐，險些毀掉大秦社稷，已是死罪。但陛下又殺文信侯不得。”

“說說你的理由。”嬴政示意寺人把那柄他最喜歡的鹿盧劍取下來。

李斯掃了蠃政一眼，平定了情緒，“臣敢問呂不韋是何方人？”

“六國人。”嬴政竟有些輕蔑。

“誠然！陛下。”李斯竟鼓起掌。

“你要說什麼？”

“這個問題臣以前曾經和陛下談過，秦之所以興，除了歷代君主英明賢達之外，以優惠政策吸引六國人才，幾乎掏空了六國高階人才，更是關鍵。如果殺文信侯，六國人會以為陛下不愛惜人才。如果六國人才都不來秦國，這對秦國霸業是非常大的損害。”

“嫪毐也是六國人。”李斯經常給嬴政灌輸要重用六國人才的觀點，嬴政知道這是李斯繞著圈子讓自己重用他，讓嬴政多少有些不耐煩，嬴政反擊道。

李斯微微一笑， “臣給陛下燒了一鍋美味的湯，足夠陛下喝十次的。可突然有一粒老鼠屎掉進了湯裡。請問陛下，這湯還能不能喝？”

“你這叫屁話，當然不能喝了。”嬴政低頭用手輕拭著膝上的劍。

“那陛下覺得這一大鍋湯不能喝了，責任是湯不好呢，還是因為掉進了老鼠屎？”

“……”

“當然是因為掉進老鼠屎的緣故。”嬴政知道李斯嬴了，他是說不過李斯的。

李斯眼角掃過一絲屬於勝利者的微笑，“天下不過一個嫪毐而已。這鍋湯壞了，臣可以再給陛下重新燒上一鍋湯，但不可能會再有老鼠屎掉進湯裡。”

“所以，秦國廣納六國人才的大政策是不能變的，文信侯就是秦國重用六國人才的標誌性事件。誠然，文信侯有負陛下信任，但其掌國十年，於先王、於陛下、於秦，都有大功，罪不當死。如果陛下殺了文信侯，六國人將會認為陛下忘恩負義、卸磨殺驢，六國諸可用者必裹足不前，是後誰還敢西往來秦，為陛下效死？”

“六國諸賢不西來秦，還不是最可怕的。”李斯一頓，“最可怕的是，六國諸侯皆昏聵不明，此所以秦自昭王以來能大殺四方的原因。如果六國賢君在位，必重用六國之人才。六國用六國之才，則陛下只能用秦地之才。以人口總量論，秦之人才只是六國的六分之一籌。臣斗膽問陛下，以一敵六，陛下以為秦還能吞併天下嗎？”

“嗯……”嬴政知道李斯是藉著為呂不韋及六國人才辯護的機會為自己謀取利益，但李斯的話還是打動了嬴政。

正如李斯所說，呂不韋是當代六國閒散人才在秦國受到重用的標誌性人物，殺掉一個呂不韋舉手之勞而已，但呂不韋的死如果直接影響到秦國對六國人才的廉價吸納，則是得不償失的。

可嬴政的思緒又被自己強行拉到呂不韋與母親那些不清不楚的宮闈秘密上。“卿言有理，寡人也沒有要改變秦國人才戰略的任何意圖。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李斯當然知道嬴政的心思，殺呂不韋，可以為自己正大秦貴種之名。李斯應該是在嫪毐事發，辭連呂不韋之後，就開始研究這個問題，如何才能說服嬴政不殺呂不韋，至少是不主動殺呂不韋。

“文信侯確有可殺之罪，但絕不能讓陛下出面殺他，一則影響六國人才對秦國的信心，二則有汙陛下的仁厚形象。”

“你的意思是……”咀嚼著李斯的話，嬴政似乎想到了什麼。

“陛下現在不殺文信侯，可以示天下陛下仁至義盡之意。”李斯語速平緩，面無表情，“但如果文信侯並沒有因陛下對他的寬容而悔過，繼續興風作浪，影響秦國的壹天下之計，則陛下在其中大有文章可做。”李斯用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子。

“以退為進，引蛇出洞，讓呂不韋觸犯國法，寡人忍無可忍，再致其法。”嬴政終於替李斯說出了李斯的妙計。

李斯微笑地點了點頭。

李斯因為要顧及到自己的政治形象，不能把話說的太直白，否則一旦傳出去，這些話就是自己對呂不韋忘恩負義的鐵證。這些話應該由老闆說出來，出了什麼事，都是老闆說的話，與自己半點關係也沒有。

“陛下還在為文信侯曾經對陛下家裡做的那些事情煩惱著。”李斯知道嬴政之所以痛恨呂不韋是因為什麼，但這種事情他不方便直接說，他相信嬴政是聽得懂他弦外之音的。“小不忍則亂大謀！晉文公當驪姬之亂，若非十九年之忍辱負重，流浪諸國幾乎成為乞丐，又如何能制霸天下？”

李斯若有所指的說：“陛下已經忍了十年，再忍一二年又何妨。”

“嗯！”嬴政緊緊盯著李斯，他想從這個性格乖張的楚國謀士身上讀出他所需要的一些答案，可李斯依舊從容，嬴政什麼也沒讀出來。

“好，寡人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李斯知道嬴政被他說動了，但其中又似乎還有一些猶豫，李斯總感覺有一絲不安在向自己逼近。至於到底是什麼，李斯也說不清楚。

李斯轉身離去，嬴政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坐在屏風後的侍史問秦王：“陛下，是否記錄下來這段對話？”蠃政起身，“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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