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裡，有很多人，像狗一樣被拴住。飯裡有蟲子，毆打不斷，對年幼的我來說，那裡是非常艱難的地方。”

說這話的，不是電影主角，不是中世紀的異教徒，也不是受納粹迫害的猶太人。

是如今40多歲的普通韓國人韓宗善。

他口中的“那裡”，是韓國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釜山一個名為“兄弟之家”的收容所。

名字充滿溫情，實際上卻是韓國版的奧斯維辛：

毆打、強姦、苦役、死亡，這裡發生了太多慘無人性的故事。

你如果覺得匪夷所思，那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前些天，關於“兄弟之家”的更多內幕被曝出：

美聯社報道稱，已有直接證據證明，1979-1986年間，

19名兒童以“領養”之名，被韓國“兄弟之家”收容所販賣，該收容所一度憑此，年獲利近1。4億元。

這是一傢什麼樣的“收容所”，被稱為

韓國的奧斯維辛集中營

，成為

韓國人的噩夢

？

這段往事沉重卻鮮為人知，值得每個人去了解。

地獄中的地獄

1988年，是韓國民眾引以為豪的一年。

在那一年，韓國成功舉辦了漢城

（現首爾）

奧運會，不僅昭示了韓國經濟騰飛的地位，也成為了韓國現代文明的拐點，直至現在，還被讚譽為“神的作品”、“韓國傳奇”。

▲1988年漢城奧運會

同年一天，一家開發商

在重建一處廢棄的場所時，發現地下竟埋葬約100塊人類骸骨。

“兄弟之家”收容所，源自1970年代的韓國軍人總統朴正熙對申辦奧運的承諾：

給世界一個現代化、乾淨的漢城

。

▲軍人總統

朴正熙

為了國家的面子，申奧階段，在總統授意下，韓國開始興起城市淨化運動，街面道路全面清理，並制定了內務部“訓令第410號”，內容是：“要監視和保護流浪者”。

但判斷誰是流浪者的標準並不明確，街上轉悠的普通人都可能是流浪者。

街上的無業遊民、小商小販、殘疾人、醉鬼、流浪兒童、甚至手持傳單的大學生，都

以“有礙瞻觀，影響市容”的理由被抓捕

，安置在了韓國釜山市那些由國家補貼的福利設施機構——“兄弟之家”。

▲

建在山上的“兄弟之家”

“我們提供食物，衣物和教育，一年後就放你們回家。”

這是官方對那些“流浪者”的承諾。

誰也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毆打、苦役、死亡，像煉獄之火吞噬了他們的人生。

倖存者崔勝友被抓進“兄弟之家”時，只有14歲。警察拉住無家可歸的他，扒下他的褲子，用打火機燃燒他的下體，讓他承認自己偷了麵包。

儘管沒有偷竊，驚恐萬分的他還是點了頭，緊接著，就被投入“兄弟之家”。

▲“兄弟之家”

此後，就是一場噩夢。

“（我看到）一個守衛，死死地拽著一名婦女的頭髮，用棍棒狠狠地毆打她，血從她的頭上汩汩冒出。”

事隔近30年之後，崔勝友回憶起他第一次目睹的死亡。“我呆在那裡，止不住地發抖，甚至當一名守衛強姦我的時候，都嚇得不敢叫出聲來。”

▲2016年1月28日，崔勝友向Vista看天下的記者展示手機裡當年的照片

他親眼看著一個又一個男男女女，被強姦、毆打，即便死了，他們的屍體像垃圾一樣被拖走。

“在那裡，有很多人，像狗一樣被拴住。飯裡有蟲子，毆打不斷，對年幼的我來說，那裡是非常艱難的地方。”

被拐進“兄弟之家”的韓宗善，不堪痛苦地回憶著。當時，他只有9歲。

▲“兄弟之家”的收容兒童

被官方認為是“流浪者”的人們，被囚禁在暗無天日、名為“兄弟之家”的“福利院”裡，過著慘無人道的生活。

當年在學校惹麻煩，被扔進“兄弟之家”受教導的

李採植

，被分配到病房“工作”，他每天需要記錄下當天的死傷情況，單子上的死亡數字基本上都是4或5人。

他們不會將傷者送往醫院，而是在病房用未經消毒的器械處理傷口，用鑷子直接夾走蛆蟲。

圖片來源：韓國網站NAVER

1985年，大約15人在被關押第一個月就突然死亡；到了1986年，該數字飆升至22人。

如果死了，就“埋在後院山裡吧”。如同沒用的垃圾，在那裡死去的人，被拖走，掩埋，丟棄。

漢城奧運會的那年，開發商發現的100塊白骨，只是冰山一角。

韓國披露出的政府檔案顯示，當時約4000人被送往“兄弟之家”，但據“相關資料”，其中90%的人甚至根本不符合政府對“流浪者”的定義。

2016年，美聯社揭露，

韓國政府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將超過16000個無家可歸的人，投入“兄弟之家”這樣的黑獄

。

“兄弟之家”只是其中一家，而這樣的“福利院”，在當時至少有36家之多。

圖片來源：韓國網站NAVER

據外國媒體統計，自1975年到1986年，僅“兄弟之家”記錄在案的死亡人數就有超過530人，但實際數字遠遠不止。

而11月10日美聯社曝光的黑幕裡，除了毆打、性侵、苦役、死亡，“兄弟之家”又添加了一項罪名：販賣兒童。

▲1988年漢城運動會開幕式

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空，太極旗飄揚，煙花散落，歌舞昇平。

600公里外的釜山城下，白骨皚皚，冤魂哀哀。

這不是釜山行，是真真切切發生在30多年前的歷史。

和屍骸一起被深埋地下的，還有真相。

沉默中的沉默

販賣兒童，只是“兄弟之家”作為血汗工廠的一角。

“兄弟之家”建立之後，周圍迅速蓋起來20多所工廠，它們生產服裝、鞋子、圓珠筆和其他商品，具體的工作，幾乎全部由這裡的“犯人”完成。

▲守衛看管著犯人

這些商品，大肆向歐美出口，幾乎零成本的人工投入，讓“兄弟之家”一本萬利。再加上“販賣人口”的錢，“兄弟之家”當年可真是很能賺了。

“兄弟之家”背後，和政商兩界有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

老闆樸恩槿用掙來的錢主動補貼政府，

不僅讓他本人獲得了韓國政府頒發的兩枚獎牌，獎勵他在福利事業上的特殊貢獻，也讓“兄弟之家”如獲免死金牌，更有“資格”敦促警方捕獲“流浪者”。

▲“兄弟之家”的老闆樸恩槿（右）受到了時任總統全斗煥（左）的嘉獎

這種“雙贏”讓警方更加肆無忌憚。

作為這些無辜少年之一的崔勝友，逃出後的30年來，和另外倖存的幾千人一樣，從未得到過任何的補償。

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這起醜聞和罪行是韓國整個社會諱莫如深的秘密。

▲“兄弟之家”

“兄弟之家”被美國媒體揭發後，韓國政府至今無人對兄弟之家中發生的暴行負責——這是最高機密。

他們對外的理由無懈可擊：

年代久遠，證據缺失，翻案困難。

追查真相的過程顯得困難重重。

美聯社早在幾十年前發現事有蹊蹺，併為此進行了連續數年的調查，但中間兩次調查都因為官方干預不得不中斷。

圖片來源：韓國網站NAVER

2012年，第19屆韓國國會曾試圖透過旨在查明真相的法案，但法案最終被廢棄。

很多涉及財閥和政府高層的相關事件，如同世越號沉沒在海底一般，最後都成為了韓國的未解之謎。

誰為死人伸張正義

就算這個世界再黑暗，也總有暗夜亮劍的黑騎士。

在與釜山相鄰的蔚山市，新上任的檢察官金龍元聽聞此事，血氣方剛，早在1987年的冬夜，帶領10名警察，突襲了“兄弟之家”的高牆。

高牆裡的受害者們，眼神空洞地向他敬禮，像是沒有靈魂的機器。病房裡的人痛苦呻吟，神色麻木，彷彿等的不是拯救，而是在等死。

▲被送進“兄弟之家”的兒童們

可事情並不像年輕的檢察官想象得那麼容易。

樸恩槿被捕後，拒絕與金龍元通話，而是直接要求見他的上司。

不久，金的上司，釜山首席檢察官，就打電話來為樸恩槿求情。

首席檢查官的後面是司法部部長，部長後面甚至是總統辦公室，

他們說，金龍元的調查，影響了韓國的國際聲譽。

金龍元堅持對樸恩槿重罰。但經過了漫長的鬥爭，最高法院僅僅判了樸恩槿2。5年，罪名也只是挪用公款和與暴力完全無關的小罪名。

刑滿後，他帶著鉅額財富去了澳大利亞，經營高爾夫球場事業，

繼續過著豪華生活，於2016年去世。

在其他涉案人員中，只有兩個守衛被判刑，一人獲刑1。5年，另一個則只被判8個月。

樸恩槿的小舅子到現在還認為，關閉“兄弟之家”就是損害國家利益。

2011年，韓國再次申奧成功。

塵封許久的記憶像一下被揭開，一些曾經的受害者站出來，大聲呼籲正義，要求政府承認當年罪行，並公開道歉。

▲倖存者韓宗善在國會前舉行了示威，要求重新對“兄弟之家”事件進行調查並索賠，但政府並沒有迴應

一位曾被關押在“兄弟之家”的受害者，在韓國國會大樓前，靜靜站了一個月，也無疾而終。

韓國內務部官員稱，咬著僅僅發生了一次的人權事件不放，只能加重政府的財政負擔。

每每有人提及這樁“舊事”，總有官員說，“我們無法事無鉅細地給每一件小事立個法，自朝鮮戰爭以來，這樣的事件太多了。”

是的，有多少人想快點遺忘和翻篇，就有更多的人，長久地陷入苦痛的記憶裡，成為一生的傷痕。

正如倖存者李採植所說：

“我們如何能忘記，那些被虐待的苦痛，那些屍體，那種苦役，那種恐懼……那些可怕的回憶，它們將一直縈繞著我們，直到我們死去。”

生而為人，與動物的本質區別是我們有起碼的悲憫之心

。

對弱者的憐憫，對他人的理解，才讓這個社會存在溫暖與愛。

半個多世紀前，納粹製造的奧斯維辛是全人類的夢魘，而韓國的“兄弟之家”卻像40多年後的翻版。

▲奧斯維辛集中營

幸好，還有不願遺忘的人們，追尋被掩埋的真相，勇敢為弱者而發聲。

作家В。 С。 格羅斯曼在小說《生存與命運》中，說過一段話：

一切都無法改變那些真正的人。

無論等待他們的是榮光，還是孤獨、絕望和貧窮…

他們仍然像人一樣生，像人一樣死，而那些已經死去的，也死得不失人格。

他們悲慘的、永恆的、人性的勝利，正在於此，

他們以此戰勝這世界上過去的和將來的，已經來臨的和即將逝去的，宏偉而非人的一切。

2018年11月，平昌奧運會結束後，韓國大檢察廳檢察總長文武一為上世紀70-80年代黑獄“兄弟之家”虐待流浪者事件，向受害者落淚道歉，並承諾就此事向大法院提出上訴。

▲韓國檢察總長文武日“兄弟之家”事件致歉

不知道，這一次，正義是否到來？

真相就是真相，它也許會被掩蓋，但永遠不會被改變。

只要有人選擇不去遺忘，至暗時刻就會有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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