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女畫家》裡，陳丹青老師曾經介紹了一位義大利卡拉瓦喬畫派的女畫家阿特米西亞（1593-1651），說她是女性文化的先驅，還介紹了一幅她的蕩氣迴腸的作品。畫面裡，

仰面躺在床上的男人一臉驚恐，兩個正在殺人的女人卻面不改色，

正在拿刀割男人的腦袋，血呼呼地往外冒，泚了一身一床。這猛勁兒，根本不敢想象竟出自一個女畫家之手。

阿特米西亞《朱迪思和霍洛芬斯》

阿特米西亞《朱迪思和霍洛芬斯》（Judith and Holofernes），1620—1621年，現藏於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

這是一幅宗教畫，講述的是猶太民族的女英雄朱迪斯殺死入侵外敵首領霍洛芬斯的故事。朱迪斯是一位猶太寡婦，美麗機敏。亞述人侵佔了耶路撒冷，男人們都蜷縮無能，朱迪斯暗中決定要殺掉侵略者的將軍霍洛芬斯。朱迪斯利用自己的美色騙取了霍洛芬斯的信任，帶著自己最親信的僕人，進出霍洛芬的軍營帳篷。在一次霍洛芬斯暢飲醉酒後，朱迪斯將霍洛芬斯的頭顱砍下，嚇退了亞述侵略軍，拯救了以色列人民。

卡拉瓦喬作品《朱迪思和霍洛芬斯》。

關於這個題材，有太多的畫家畫過。既然朱迪斯是美麗機敏的，能用美色誘惑男人的，所以畫家筆下的朱迪斯大多嬌豔無比。我們舉幾個作品的例子便能知曉。

比如卡拉瓦喬的。卡拉瓦喬以兇狠暴躁著稱，他還殺過人，據說他畫過十幾幅朱迪思斬首霍洛芬斯的畫作，他對這型別的畫作情有獨鍾。

卡拉瓦喬作品《朱迪思和霍洛芬斯》

卡拉瓦喬（1571-1610））的作品場面果然暴力血腥。但即便如此，他畫的朱迪斯卻是

優雅端莊的，

纖弱、柔軟的，連動刀的時候都帶著一絲女性的猶疑，一絲與生俱來的膽怯和心軟。

瓦拉瓦喬裡作品的朱迪斯細節，朱迪斯面板白皙，微微皺著眉頭。

還有魯本斯的作品：

魯本斯版本的《朱迪思和霍洛芬斯》

魯本斯版本里面的朱迪斯雖然面露堅毅，憐憫，胳膊也壯碩有力，畫面洋溢著正義終勝邪惡的從容，但略過了刺殺現場，不夠殘暴。

克拉納赫作品《朱迪思和霍洛芬斯》

這是克拉納赫的版本

，裡面的朱迪斯美豔無比，手拿砍刀，更像是勝利品的展示。抑或配合宣傳做做樣子，完全沒有殺人的氣勢。

喬瓦尼·巴格林（Baglione。Giovanni， 1566-1643）版本

這個版本，朱迪斯的肉體更為突出，差點看不到砍殺的人頭了。如若不是畫家特意表現朱迪斯的肉體，完全解釋不了她為什麼是背對著霍洛芬斯這麼使不上勁的姿勢。

阿特米西亞《朱迪思和霍洛芬斯》區域性朱迪斯

但，阿特米西亞的顯然不同。她畫的朱迪斯，剽悍到不容解釋，身形壯碩，臉盤子也大，絕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女。像中國古代的門神，也像是凱撒附體，她一把抓住霍洛斯，毫不在意，毫不手軟，充滿力量，神情兇狠又肅穆，動作激烈又決絕，完全勢在必得。

仔細看，在女僕的幫助下，朱迪斯劈砍著霍洛芬斯的頭顱時，有血點子噴濺到她的胸膛和衣服上，她依然沒有退縮之意，象是在殺一隻小雞一樣冷靜。

畫面裡沒有一點男性視角，沒有一點男性尊嚴，完全沒把這個男人放在眼裡。痛快淋漓地做了一回自己。此刻的阿特米西亞更像是化身成為了朱迪斯。看得我熱血澎湃。這一刻，我們都是朱迪斯。怪不得陳丹青說阿特米西亞是女性文化的先驅了。

這與阿特米西亞17歲時的意外屈辱經歷有關。

阿特米西亞《盧克雷帝婭》1620

阿特米西亞·真蒂萊斯基1593年7月出生於羅馬，雖從小便沒了母親，但生活仍然富足快樂。她的父親奧拉齊奧是當時羅馬有名的畫家，擁有自己的畫室。並且是卡拉瓦喬的好朋友。阿特米西亞在父親的畫室中長大，無憂無慮地遊走於畫布和色彩之間，經常替父親完成繪畫訂單，非常具有藝術天賦。父親寵愛她，把所學全部教給了她。當時外面不收女學生，為了讓她專業深造，父親請了他的朋友畫家塔西（AgostinoTassi，1578-1644）教授女兒，哪想到卻開啟了女兒的噩夢。

阿特米西亞《蘇姍娜與長老》

完成於1610年。詳見上篇文章的解讀。

1610年，17歲的阿特米西亞被老師塔西性侵強姦。在那個時代，貞操最重要，強姦和引誘少女解決的辦法，是讓肇事者與少女結婚。為了安慰阿特米西亞，塔西承諾與她結婚，並以愛情為由繼續與阿特米西亞約會。但一直未履行結婚承諾。

阿特米西亞作品《朱迪斯和她的僕人》1613年

為了挽救女兒的名節，父親將塔西告上了法庭。當奧拉齊奧在法庭上陳述女兒多次被強姦的事實時，遭到公眾的唾棄和取笑。純真的阿特米西亞還以為塔西真愛她，直到聽到他早已結婚。塔西的婚姻承諾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為了給塔西脫罪，塔西的律師用阿特米西亞平時畫的一些男性裸體畫試圖判定阿特米西亞本就是個放蕩的女孩，歪曲事實。

阿特米西亞自畫像1639年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阿特米西亞在接下來的審訊過程中飽受羞辱和酷刑的折磨。長達半年之久的案件審理過程，使阿特米西亞的聲譽受到嚴重損害，無法繼續在羅馬生活下去。案件審理結束之後一個月，她在父親的安排下，與一名畫家結婚，前往佛羅倫薩。她變得沉默但卻更加堅定。這一劫難影響了她的一生和創作風格。22歲時，在美帝奇家族的支援下，進入佛羅倫薩藝術學院深造，併成為第一位女性會員。阿特米西亞的繪畫極富表現力，作為卡拉瓦喬畫派最有成就的後繼者，她成為巴洛克時代重要畫家之一，並終於在藝術發展史上實力派女性藝術家中佔據了一席之地。

阿特米西亞《朱迪思和霍洛芬斯》（Judith and Holofernes），1620—1621年，現藏於義大利烏菲茲美術館。

1997年法國、義大利和德國聯合拍攝了一部阿特米西亞的傳記電影《Artemisia 》，裡面講述了她的故事，也講到她當時畫這幅畫的情景。裡面霍洛芬斯便是以性侵她的老師塔西為模特構圖的。後來她也多次畫朱迪斯砍殺霍洛芬斯的故事，這幅畫於1620年。復仇的情緒充斥著畫面，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她在借畫筆殺人。朱迪斯被她畫得如此強大，更多是出自內心希望的對映吧。阿特米西亞是苦難的，但苦難也成就了她的偉大。

電影《Artemisia 》劇照 ，塔西在教阿特米西亞如何用木質取景器觀察風景

女性總是歷經劫難，女性藝術家更是。總是需要像個鬥士一樣，一路披荊斬棘。而且，最噁心的是，總是會被拿身體說事，被所謂站在道德致高點的“長老”一族汙化誹謗。這幾乎是慣用手法。

電影《Artemisia 》劇照裡的阿塔米西亞

在這種事上，男性就絲毫不受影響，有的時候還有正面影響。在電影裡，塔西被判了兩年。但是歷史上好像並沒有這麼長，或者很短的時間就出來了。名譽並未受到任何損害。塔西作為一名有名望的畫家，一直安安穩穩地生活在羅馬，直至生命終結。

電影《Artemisia 》劇照 ，塔西在教阿特米西亞如何用畫框觀察風景

而且，在1612年案件審理期間，塔西收養了一名12歲的孤兒克勞德·洛蘭（ClaudeLorrain，1600-1682）作為學徒，這個男孩後來以獨特的、富有詩意和浪漫主義的古典主義風景畫享譽世界。關於洛蘭，我曾經專門寫過一篇文章介紹他的作品，文章名字是《自然之子洛蘭》（點選即讀）。當時沒有想到，這個帶出傑出徒弟洛蘭的塔西（也稱達西）就是毀掉阿特米西亞的塔西。阿特米西亞也算是他的學生。拋卻這個不道德的性侵事件不論，塔西帶出兩位藝術史上可圈可點的藝術家，也算是為歷史做出貢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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