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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棲山霧月
出處: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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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易時澤找到我的時候,他跌跌撞撞地向我奔來,喚我“婧容”,我只能愣愣地看著他。
我不是什麼婧容,我想告訴他,對上他通紅的雙眼,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因為我是個啞巴,我不能說話。
1。
我在水雲鎮待了許多年,從不曾料想過會出現今天這樣的狀況。
易時澤顫抖著手試圖拂上我的臉,卻被我慌忙避開。
“婧容,我尋你多年,你竟不認得我了?”他似被我的舉動所傷,顯得很不可置信。
見他如此,我只好拾起地上的小木枝,認認真真地寫出我的名字來。
寧琪琪。
水雲鎮大半的人家都姓寧,我也不例外,從有記憶開始,我就生活在這裡,只可惜之前一場天災人禍,讓我失去雙親,連記憶也不大清晰。
“不可能!”易時澤上前一步,強迫我跟他直視,招手喚來一位女子,說非要看我後背右邊肩頭上,有沒有一顆紅色胭脂痣。
他臉色陰鬱,顯然脾氣易怒,周遭又有大群人馬,我得罪不得,只能任由那女子檢查。
當女子脫下我的衣裙,看向後背時,不由驚呼一聲。
她匆忙出去向易時澤稟報,我慢吞吞地整理衣裙,心不在焉。
人家要找的人叫做婧容,而我叫寧琪琪。
婧容的後背有顆紅色胭脂痣,可我沒有,我的後背,是一朵藍色的蓮花。
水雲鎮有習俗,女子成年之時,由母親在背後紋一朵藍色蓮花,可保女子一世喜樂平安。
我出來的時候,易時澤望我許久,終是閉眼又睜開,方才的神情早已不見:“我乃當今二殿下,你若肯跟我走,替我做事,我必保你一世榮華富貴。”
藍色蓮花能保我一世平安喜樂,而易時澤告訴我他能保我一世榮華富貴。
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2。
一路舟車勞頓,對於繁華都城再大的興致都減了大半。
易時澤不愧是當今的二殿下,整個府宅精美絕倫,我被安頓在離他院子最近的地方,一個人住了下來。
自從那天答應了易時澤之後,我便時刻在想他的目的,我只是個鄉野長成的女子,又是個啞巴,怎麼想也不應該能有什麼用武之地。
在院子裡待了三天之後,易時澤終於出現了。
他環顧一週之後,望我一眼,沉默良久才道:“我替你尋來了一位先生,你便跟著他們先學著,不求事事專精,只求有所成就。”
我點了點頭,本以為他交代完了便走,卻見他仍在原地沉默著,視線不知落在何處。
他不說話,我只好耐心等待著,正值三月,風還有些料峭,前段時間才落了一陣雨,院子裡好不容易長出的花又被雨打了一地。
他似也注意到了這落花,胭脂色稀稀疏疏鋪了一地,倒顯得格外可憐。
不知靜默了多久,他才如夢初醒,復又望我一眼:“伺候你的婢女可用心?聽冬青說你近來夜裡多夢,如今可還有?”
冬青便是當時看我後背的女子,如今跟著我一起在這院子裡,想來這冬青也是識得婧容,易時澤才會讓她來跟著我。
至於夜裡多夢,多半也是因為離家的緣故,總做些模糊不清的夢,夢裡真真假假,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搖搖頭,在這裡所有人都對我很好,比在水雲鎮的日子好上太多了。
易時澤似是嘆息一聲,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話,又匆忙走了。
3。
我漸漸忙碌了起來。
易時澤替我請了一位先生,除了日常的禮儀之外,我還得去習琴棋書畫。
我自鄉野長大,禮儀自然一竅不通,琴棋書畫更是未曾接觸過,學起來頗為吃力。
我認識的字並不多,就我的名字來說,還是水雲鎮上的教書先生偶然寫過一次,我便記下來了。
只是我做了太久的粗活,一雙手粗糙不堪,想要徹底學會這些精細的東西,如何容易。
易時澤只在我習琴的時候來過幾次,當時先生正在教我一首名為《折枝》的曲子,教了半天,我卻仍然彈不成曲調,當聽到先生嘆氣的那一瞬間,我下意識抬頭去望易時澤的身影。
他早就不在原地了。
對比京中那些驚才絕豔的女子,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連最簡單的曲子都彈不出來,我還能做些什麼?
自此以後,我更加勤勉,早起習字作畫,午後習琴,夜裡研究棋譜,日日如此。
終於,先生讚我一手簪花小楷勉強入眼,《折枝》也終於學有所成。
但個人天分在,我始終不會作畫下棋。
先生見我如此,嘆道:“殿下棋藝乃京中一絕,姑娘在殿下府中,理應多加學習才是。”
我一怔,素來聽別人誇讚易時澤,好似所有人都曾見過一般,可我卻從來不知。
那日我如同往常一般專研棋譜,對其中一步百思不得其解,不免心煩意亂。
恰逢適才下過一陣雨,院中靜默,我便提裙走至院中,望著同樣靜默的梨樹出神。
庭院中花樹不少,除卻已然凋謝的桃樹,還有靜待開放的梨樹。
前幾日聽幾個小婢女閒聊,問梨樹何時會開,其中一個只篤定是近期會開,具體何時卻說不出口。
不知不覺我來這已經一月有餘,除卻日日跟著先生學琴棋書畫,只見過一次易時澤,他似乎總有很多事情在等著他,除此之外,便是在我彈琴的時候。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的琴是四項中最好的那一個。
突如其來的響聲打破了這一院靜默,我抬頭望去,卻見易時澤面色頹然,渾身酒氣跌跌撞撞地向我走來。
這幅場景,讓我想起了與他初見的時候。
那個時候對他的第一印象並不算好,只覺得這個人又奇怪又嚇人。
如今看來,卻有點可憐。
他見我先是一驚,那雙眼睛又有了神采,可隨即又暗下去,徑直坐在院中石凳上,趴著石桌與我一同望著這梨樹。
“今天——”他話才開口,語氣又凝噎起來,好半天才找回了聲音,接了下去,“今天是什麼日子?”
四月十二。
我回答不了他,他興許是醉得糊塗,竟然忘了這回事,等得著急了,就望著我。
院中的婢女並不多,尤其是夜裡我不喜身邊有太多人,冬青更是見了易時澤來便退下了。
我正不知所措,想著是否上前,卻聽他低聲一嘆,“四月十二,回想起來恍若還是昨日,卻不想今時梨樹久久不開,你亦不來我夢中。”
原來不是對我說的。
在此刻我竟慶幸自己是個啞巴,說不出話來,否則剛剛若是出聲,必然徹底擾了易時澤的好夢一場。
我才想起,易時澤一直以來未曾告訴我為何將我帶回京中,也不曾跟我說過婧容的事情。
今夜月色不算明朗,雲霧朦朧,風過時,還帶著梨樹清苦的澀味和易時澤身上的一層酒味。
庭院靜的出奇,我習慣了這般靜寂的日子,想來易時澤身份尊貴,周圍總跟著那麼多人,應該不會太喜歡這份安靜。
那麼,此時此刻,面容肖似婧容的我,該怎麼做才最合適?
我緩步走向易時澤,見他意識朦朧地對我伸出手想要握住些什麼,下意識地想將手伸出去,在觸碰到那隻手時又縮了回去。
我是寧琪琪,我知曉,他也心知肚明。
就算易時澤是醉酒的,可我是清醒的。
我靠近他,目光流連過他迷茫的眼,俯身將身上披的外衣搭在他身上,轉身去尋院中的婢女。
他的手指冰涼,夜深露重,傷身。
第二日,我照例晨起習字,卻聞院中那幾個婢女驚呼,起身望去,才發覺昨夜還稀稀疏疏的花苞忽地開成一片,瑩潤動人。
“梨花開得真好看呀。”冬青替我研磨,語氣雖上揚,卻品不出幾分喜悅。
是很好。
只是,若是在昨夜盛開,或許會更好些。
那日之後,易時澤不知從何處得知我不善畫和棋,讓先生從此之後只需教我書和琴。
4。
日復一日中,我的琴越來越好,習琴之際,每逢易時澤有空,他便站在廊中遠遠聽著,因著隔得不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總歸,是沒有笑意的。
一次也不曾有過。
冬青一直侍奉在我身邊,我知曉,她定時曾經侍奉過婧容的,只是她從不曾在我面前提起婧容,我亦不主動詢問。
這曲《折枝》,我已練習一月有餘,先生只讚我琴藝進步,精湛不少,卻仍讓我繼續練習此曲。
一曲彈畢,先生皺眉思索,良久過後問我可曾有所感悟,我只能低頭不語。
亭中靜默片刻,先生轉而說起《折枝》中的故事,相傳前人曾有折枝贈人以表心意的習俗,男男女女藉此走到一起,而故事中的男女主之間折枝,不為表心意,而是斷情告別。
世間的男女姻緣,少有圓滿,多的是陰差陽錯的無可奈何,《折枝》一曲聽上去歡快悠揚,其實內裡哀傷婉轉。
而我彈曲,心中不解其意,毫無情緒波瀾,只能算得上是熟練。
先生說完之後並未對我多加評價,而是撿起桌上的琴譜,從書中另外挑了曲《繁花》。
《繁花》與《新嫁》如同姊妹之間,前者是桃花灼灼的春日盛時,後者是宜室宜家的男婚女嫁。
回去的路上,我還在暗自琢磨先生的話,冬青在我耳邊輕聲細語:“姑娘性子忒安靜了些。”她似還想接著說些什麼,卻止住了。
我望向別處,四月了,春日的花謝的謝,落的落,緊接著又有一大堆的花急著去湊花團錦簇的熱鬧。
在水雲鎮的時候,因著地方偏僻安靜,少有路人經過,我整日裡除了做活便是看著天一日日地過去。
沒有人同我交談,沒有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亦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缺少世人的情緒波動,缺少凡塵的世俗心,我連多餘的情緒都不曾有過。
先生說我缺情少愛,因此即便是日日習琴,也不過是比旁人多了些熟練而已。
所以我彈不出《繁花》的歡欣雀躍,彈不出《新嫁》的甜蜜憧憬,更加彈不出《折枝》的綿綿惆悵,欲說還休。
偏頭看著欲言又止的冬青,若我此時能夠說得出聲,怕是想著要問她一句,婧容曾經應該是位鮮豔明媚的姑娘吧?
所以,能夠輕而易舉地彈出這些曲子,那她彈《折枝》的時候,會想到此時此刻跟易時澤陰陽相隔麼?
冬青忽地頓足,我抬眼一望,走廊的盡頭正站著易時澤。
雖然易時澤將冬青遣來侍奉我,但從她所表達出來的種種來看,冬青並不願意。
誰能心甘情願看著自家姑娘心愛的男子,找來一個八分相似的替代品呢。
我的步伐頓了頓,下一刻卻又如常地向著易時澤走去。
現下,學過了各種禮儀的我,又有著先生和冬青的悉心指導,恐怕我的一舉一動,都帶著婧容七八分的影子。
果不其然,易時澤見我走來怔了怔,錯愕片刻又恢復正常,眉眼冷肅,目光略過我,瞥向身後的冬青。
在他們目光交錯的那一瞬間,我低下頭,專注地看著自己繡著梨花花瓣的裙角,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跟往常並沒有區別。
易時澤臉色微沉,輕咳一聲:“先生說,你的琴藝有所進步,然有所不足。”他頓了一頓,“清歡苑冷清,你往後可前去習琴。”
終於還是等到了這一天。
我順從地點點頭,停在原地等著易時澤的下一句話。
果然,下一刻,耳邊就響起他的聲音:“寧琪琪,你還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的話嗎?”
“我可以給你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只要你助我完成一件事情。”
學習琴藝,尤其是《折枝》,學習簪花小楷,學習各項禮儀,讓冬青在我身邊侍奉悄無聲息地改變我的一舉一動。
只是為了,物盡其用,讓我更像婧容而已。
如果只是易時澤需要婧容的替身的話,他早就可以在一開始跟我挑明。
這樣做的原因只會是一個,他想要,把我變成另外一個婧容,獻給一個同樣深深慕愛著婧容的男人而已。
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
我抬起頭,無聲地詢問他究竟是什麼事情。
易時澤見我能夠接受,繼續說下去:“京中除我之外,還有兩位皇子。我的兄長自幼體弱多病,於權勢並無眷戀。而我的幼弟,自小便同我不太投緣。”
“八月之時,我會在府中安排下宴席,時淵必會前來,想來若他見到你,定會欣喜若狂。”
“《折枝》之曲聽上去雖歡欣與悽婉並存,但京中許久不曾有人彈過,當時一聽,恐怕也會另有一番心境,你覺得呢?”
我深呼吸一口,跪下虔誠地行了個大禮,表明了我的心意。
自此之後,我便在清歡苑習琴,易時澤得空便來此看我,往往在一旁自己與自己對弈。
我雖不懂棋,卻對先生之前所說之話十分認同。
易時澤,二殿下,果然棋藝京中一絕。
5。
我終於能夠將《折枝》彈得讓易時澤動容。
自從來清歡苑習琴之後,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化。
我不再被潛移默化向著婧容的方向培養,而是光明正大地告訴我關於婧容的一切。
我也因此得以知曉婧容此人。
婧容,羅婧容,她是羅大將軍唯一的嫡女,自幼長在京中,與易時澤易時淵青梅竹馬。
然而,她卻在三年前隨父一起前往邊城涼州,死在一場戰亂中。
涼州兵馬不足,援兵遲遲未至,等到易時澤到達涼州時,羅婧容早已屍骨無存,羅家更是一個活口都未曾留下。
也因著沒有屍骨的緣故,易時澤一直接受不了羅婧容已死的訊息,三年來一直沒有放棄尋找。
直到今年三月時聽聞水雲鎮有人曾見過與羅婧容十分相像的女子,易時澤才找到了我。
我的存在,打破了易時澤一直以來的心存妄想,告訴他羅婧容的死訊。
那天雨天溼滑,我回屋換了身衣裙,正巧碰見易時澤在與冬青對話。
他將一身靛藍穿得華貴無比,低眉落下一子,語氣說不出的輕慢隨意:“她接受得很好。”
冬青的眉頭微微一蹙:“殿下,關於她的傳聞已經傳到三殿下那了,那麼接下來……”
易時澤落子的動作頓了一瞬:“落子無悔。”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我笑,我又不是羅婧容,棋子的結局早在棋局佈下之時註定,易時澤籌謀多久,成敗在此一舉,我只需錦上添花,多學一學羅婧容便好。
見他們的談話到此為止,我整理衣裙翩然而至,都說榮華養人,果真不假。
我不過在這府中待了兩個月,不僅通身的氣質如同脫胎換骨,一身肌膚也得此重獲新生,任誰見了也只覺著我出身富貴人家,而並非鄉野村姑。
易時澤每每見我這般,總會點點頭表示尚可,但下一刻又會蹙眉,大抵是在心裡念著對比著我跟羅婧容的區別。
冬青也在不知不覺中對我的話多起來:“姑娘的氣質是上來了,但總覺著哪裡還缺了一點。”
我當然知曉缺了什麼。
羅婧容是將門之女,通身的氣度怎是我花幾個月能夠學成的,我最多便是笑一笑,撒嬌討巧,勉強能跟鮮豔明媚的羅婧容比一比。
“姑娘這樣多笑笑才好呢。”冬青看著我無可挑剔的笑容,目光微微一沉,低聲喃喃,“對,就是這樣。”
清歡苑著實冷清,連幾種常見的花木都沒有,隻影影綽綽植著幾棵白玉蘭,樹葉一如既往地鬱鬱蔥蔥,襯得這裡越發陰涼。
遠處的池塘裡隱約可見些許浮萍,不知盛夏之時會不會生出一池紅蓮來。
易時澤便坐在白玉蘭樹下把玩一枚棋子,這棋子乃是天底下難得的暖玉製成,觸之生溫。他身旁還有一張小几,几上正是我慣用的琴。
長此以往,我的《折枝》早就習得分外熟悉,先生讚我情緒宣洩得恰到好處,只是易時澤仍舊讓我一曲一曲地繼續練下去。
這種時候,清歡苑沒有旁人,只餘我跟他。
在這樣的錯覺裡,我竟真的以為他帶著些許笑意的眼中,映的是我的倒影。
然而這錯覺來的快去的也快,在府中待得越久,我越是會察言觀色,越能看得懂易時澤眼中流露出的情緒。
後來,易時澤便不再拘著我練習《折枝》,我便順著那本琴譜一曲一曲練下去,《繁花》、《新嫁》、《從容》……直到《生離》。
這本琴譜像是按著次序排下去的人生,悲歡離合生離死別被演繹得淋漓盡致,也越來越貼近羅婧容的人生軌跡,我亦彈得越發熟練。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本琴譜,正是羅婧容編寫而成。
原來我竟從一開始,學的便是羅婧容。
這日我又去清歡苑習琴,舉目抬頭卻不見易時澤的身影,他不在,我也更自在些。
閒下來的時候,我常常會想,易時澤身邊有著一個那麼像羅婧容的我,又想著把我變得更像羅婧容,去送給他的幼弟,他的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他跟羅婧容年少相知相識,一路走來情投意合,因著羅婧容跟易時淵爭來鬥去,臨了了,羅婧容去了,他竟馴養了這般相像的我。
一心不得二用,我思來想去,手上的動作便有了偏差,好好的一首曲子便曲不成調起來,多了幾分凝澀和嗚咽。
易時澤便是在這個時候從廊下走過來的,他竟一直在暗中觀察著我,而我全然不知。
我閉眼沉思一番,故作琢磨琴譜,動作不停,曲子則換了一首,當即又流暢了許多。
易時澤負手而立注視著我,忽地開口問我,聲音泠泠,竟比剛剛的琴音還要冷上幾分:“你的生辰在何時?”
一曲頓住,生辰對於我而言,實在是太過久遠的過往,模糊到禁不起回想。
他這一問,我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竟是他與羅婧容的生辰。
他的生辰便是在八月初五,也就是設宴佈局給易時淵的那一日。而羅婧容的生辰,正是當初他醉酒問我今夕是何時的日子,四月十二。
我抿唇,起身離開小几,走至院中石桌旁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三月初三四個字。
他怔然,三月初三,正是他尋到我的那一日。
他情不自禁地走近我,讓我抬起頭去望一望他的眼。
我抬眸,看著他愣然的神情,忽而聞到這清歡苑中有一股非常苦澀的味道。
白玉蘭樹高大亭亭如蓋,遮住我身上稀疏的光影,也遮住了我的些許動作。
那一天,我獨自在清歡苑中彈琴至夜深,而易時澤不知去處。
6。
是冬青率先發覺出了我的異常。
那夜若不是冬青來尋我,還不知我要待在清歡苑至何時。冬青扶我起身的時候,雙腿已經痠軟麻木。
回去梳洗過後,冬青遞給我一杯熱茶,我接過的時候還有些心不在焉,只聽冬青道:“姑娘,冬青不會說話,說的話必然會讓姑娘傷心,但此時此刻,冬青不得不說。”
我抬起頭來,想著聽聽她會說些什麼,沒想到會看到一雙猶猶豫豫的眼,見我望她慌忙躲閃過去:“姑娘,這天家出來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涼薄的,您看一看想一想便也過去了,心卻是萬萬不能動的。”
見我的頭又低下去,小口喝著茶,冬青嘆了一口氣又接著說:“……我們家姑娘還在的時候,二殿下可謂是百依百順,天底下什麼新奇的都擺在她眼前,她走了這麼多年,殿下也一直惦記著。”
“冬青說句不該說的,因著您的這張臉,殿下自然多看重您幾分,可也偏偏因著這張臉……”她話未說盡,我卻是已經明白了。
成也是這張臉,敗也是這張臉。
只有這張臉,才會讓易時澤多看我兩眼。
可也因為這張臉,易時澤一看到我就會想起羅婧容,想起我的身份不過是他尋來的一枚棋子。
冬青見我默默地想著,也就退下去了。
她跟我說的這些話,無非是打消我對易時澤的心思,可是她不曾告訴我,我在清歡苑彈了多久的琴,易時澤便在苑外站了多久。
她也不會知曉,我自進入府中,便知我的命運與結局。
棋子嗎,自是乖巧聽話懂事最好,最不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心思。
第二日來到清歡苑的時候,一切如常,似乎之前的種種都不曾發生過。
只是易時澤在晚時出去了一趟,似是處理了什麼事務,回來的時候便捎上了一壺酒,頗有些失意地坐在一旁。
今兒是十六,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月亮自然不負眾望,圓圓亮亮地高懸在空中。
手下的動作一變,曲子便成了一首無名小調。
那是我在水雲鎮的時候無意間聽過往的孩童哼唱的小調,原以為聽過就忘,不曾想在此時竟清晰地回想出來。
易時澤飲酒的動作頓住了,僵在那裡聽了好一陣才又飲下一口,跟著琴音輕輕哼起來。
說句實話,他的嗓音著實不適合哼唱,倘若當時我聽的小調是從他那處聽來,那麼此時此刻我定然想不起來。
酒的醇香和辛辣乘著夜風拂面而來,恍惚間也給我添了三分醉意,面上帶笑繼續彈了下去。
只是曲子終究是有限的,一曲結束,苑中靜默許久,我緩緩望過去,才發覺易時澤已經喝醉了,朦朧著一雙眼呆呆地望著月亮。
我想起那日,我極認真地彈著那曲《折枝》,用心去臨摹著曲中蘊含著的些許情意,易時澤就站在我身後,替我遮住了大半的陽光,周遭氤氳著白玉蘭清苦的香氣。
彈著彈著,我仿若懂得了曲中所寫的那位姑娘和心中苦澀,甚至驚異於羅婧容到底是怎樣一位女子,竟能寫出這樣的琴譜來。
我想抬頭去望望易時澤,想問問他,這樣的我,在你心中可跟婧容相像?
而他在我抬頭的一瞬似是讀懂了我的心意,瞥我一眼,神色淡淡:“旁人如何與之相提並論。”
我就在此時笑起來,驚的易時澤望過來。
我看著醉眼朦朧的他只覺越發可笑起來,禁不住被嗆得一咳,只覺天翻地覆,頭暈眼花。
將喉頭的甜腥勉強嚥下,也不顧易時澤是不是在看我,我徑直卸下所有一切只顧撐著頭去看那輪月亮,直到看得我雙眼痠澀。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從原先鬱鬱蔥蔥的白玉蘭漸漸綴滿了雪白的花,到花整朵整朵落下又迴歸綠得深切,再到滿苑的紅蓮一時之間漲滿整個池塘。
而距離八月初五,已經越來越近了。
等到紅蓮一枝枝枯敗下去,隱約可以聞到桂花的味道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該到盡一枚棋子的心意的時候了。
不論宴席上會有怎樣的你來我往,到底也是易時澤的生辰,府中的人來來往往,臉上洋溢著揮之不去的喜氣。
這段時間,我除了練習琴技之外,還跟著學了許多關於京中的一些。
當今聖上已經快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時日不多,除了體弱多病纏綿病榻的大殿下,便是芝蘭玉樹沉穩多謀的二殿下和行為恣意驍勇善戰的三殿下有奪嫡之心。
聖上到了如今的田地,早就不在乎什麼天家情誼,便默許他們暗地裡你來我往,憑能力奪位。
易時澤籌謀多年,只待一個契機。
而我,正好可以助他給他這一個契機。
聽冬青說,易時澤本不喜飲酒,之前曾滴酒不沾,哪怕是天家宴席觥籌交錯亦是以茶代酒,只是羅婧容死後,稍有頹廢之時,便深夜醉酒,待醒來以後又是一番。
自我入府中以來,易時澤少有飲酒之時,但在最近,他又開始在深夜時醉酒。
我只見過他醉酒三次。
一次是我來府中不久之後,羅婧容生辰那日,他醉酒來到我的庭院,想著梨花何時盛開。
一次是在我彈琴之時,靜默地望著一輪圓月,彼此都沒有開過口。
一次便是現下,在八月初四,生辰前夕。
這一次,我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便見他醉倒在石桌上,神情低迷,閉著一雙眼,不知是不舒服還是夢見了什麼,眉頭皺得很深。
他就這樣醉倒在我身側。
我當真羨慕羅婧容。
想來若是羅婧容還在,即便是身處龍潭虎穴,易時澤也永遠都不會是這樣的。
而我就只能這樣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也不能靠近,連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
我就這般望著他,因著初四的緣故,今日並沒有月亮照著,苑中暗了幾許,多了幾分涼意。
我近來迷上看書,看書中有寫些詩句,誇讚男子“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可我入府中至今,從未見過易時澤笑過一次。
他永遠是沉默的,冷冷的站在那裡。
就像遙不可及的明月高懸。
冬青哪裡知曉,易時澤又哪裡知曉。
我的心意從來都不是某一天漸漸生出來的,而是在三月初三,我初見易時澤的第一眼。
7。
在我即將出門的那一瞬,我忽地回頭,隔著空空蕩蕩的庭院,深深地望了他最後一眼。
刻在我心頭上的,只有他望著我的那一雙眼。
一切如同易時澤所設想的那般,醉酒起興的易時淵無意間走至清歡苑,一見到在白玉蘭樹下撫琴的我,驚得跌了手中的酒杯,一路跌跌撞撞來到我面前,顫抖著手想要伸向我的臉。
而我怔怔地望著他。
我已然忘卻了冬青之前在我耳邊訴說的種種,看著這般舉動的易時淵,卻不禁想起了與易時澤的初見。
一切都順理成章,哪怕易時淵從身旁的冬青口中得知我並不是羅婧容,甚至連話也說不出來,仍舊非常強硬地拉走了我。
他因為我,徹底壞了易時澤的生日宴。
可是當我被易時淵拉著即將走出府中的時候,都沒能看見易時澤最後一眼。
大抵,他也是不想我頂著這張臉跟易時淵拉拉扯扯的吧。
“寧琪琪,你叫寧琪琪對嗎?”回去的馬車上,易時淵小心翼翼地拽住我的袖子問我,“我便叫你琪琪,你放心好了,到我府中,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輕慢與你,你待在府中,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我不會為難你的。”
他一連串說了很多,禁不住笑了起來:“不管你過往如何,只要你到了我的府中,你就是我最珍貴的人。”
我看著他這般小心翼翼又十分開懷的樣子,微微抬頭用眼神描摹他的眉眼,打量著他。
易時澤與易時淵雖是兄弟,但並非一母所出,除了有些微的相像,其實還是兩個人。
易時澤過往的性子我不知,但現在卻是冷的,沉默著的,而易時淵卻與他截然不同。
易時淵是熱烈的。
但或許這一切只是表象。
在二殿下府中和三殿下府中,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吃穿用度無一不精,只是一個安靜些,一個熱鬧些。
無論在哪個地方,於我而言都是枷鎖叢生,我看著滿院子的婢女侍從,日日看些話本子,閒暇時間練練琴,打發時間。
易時淵每日得空了便會過來看我,與我一同用食,用畢便順著整個府中散步消食,他會時不時撿起近日發生的趣事講給我聽。
每每這個時候,我看著易時淵帶著笑的臉,看著他為了逗我歡心想盡辦法的樣子,總會覺得周遭的一切如夢似幻,不知他到底對著的是口中喚的“琪琪”,還是過往的羅婧容。
冬青當時也跟著我來到了這裡,似乎是見我一切順利,心情也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不再如之前那般心事重重的樣子。
可我卻夜夜多夢難眠,每每驚醒都會起一身冷汗,夢裡的種種繁雜混亂,像是纏在一塊的絲線,怎麼也找不到結。
我總會在這個時候想起易時澤來。
想他醉酒時朦朧的眼,想他月色中惆悵的臉,想與他在清歡苑中度過的過往種種。
因著剛入府的緣故,我並沒有一開始就為易時澤傳遞資訊,不論易時淵如何待我,他到底還是個心機深沉的皇子,是易時澤的最大對手,更何況,我還是從易時澤府裡出來的。
哪怕易時淵這個時候敢輕信於我,我也不敢相信他所表現出來的任何。
而且易時淵從不在我面前做事,他親近我,又遠離我。
天氣漸漸轉涼,一時不察我便得了風寒,一時頭疼腦熱起來,整個人便懨懨得沒有精神。
易時淵見了,急著讓我好起來,可我向來身體便不好,這場風寒來勢洶洶,纏綿多日不去,易時淵心急不已,怕自己分身乏術來不及顧我,便在我院中處理一些事宜。
而我就在他身旁,喝著進補的湯藥,捻起蜜餞果脯壓下苦味。
這樣連續過了好些日子,我的身體才漸漸穩定下來,說不上好也沒有壞到何處,而易時淵也漸漸習慣我在身旁陪著,甚至還會就著我的手吃些糕點果脯。
我從不好奇過問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他身旁懶懶地翻看些話本子,時不時記下幾句來,興致上來又添上幾筆。
累了便放下來,吃幾塊糕點,喝幾口茶,順手餵給易時淵一些糕點,他也只會笑著望我一眼,張口咬下。
我的所作所為,都是我隨性而為,非常自然,包括我一直以來的笑。
這是我在易時澤那裡,花了半年,反覆多次練成的最自然最無可挑剔的笑容。
這天易時淵握住我不太溫熱的手,問我可否想要出府走走,我才發覺原來我自三月來到京中後,竟一次都不曾出去過。
“琪琪,聽說你夜裡仍舊多夢難眠,不如今日我們一同去寺裡上香祈福可好?”易時淵語氣溫柔從容,“近來不知是怎麼了,經常出些事情,前段時期二哥府中還出現了刺客,我也正巧去給二哥求個平安符來,你覺得如何?”
我懶散地打了個呵欠,用袖口遮住了自己的神情,緩緩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無興趣。
易時淵一派溫情的樣子望著我:“既然琪琪不願,那我們便還是在府裡待著,近來小廚房新學了樣點心,你定然會喜歡。”
我這才瞥他一眼,他禁不住笑起來:“琪琪啊琪琪,你可真是……”
“真是讓我心生歡喜呢。”
我對著他那雙熱烈的眼,看著在裡面倒映著的我,對著他淺淺一笑。
在府中待得久了,陪在易時淵身旁久了,我似乎對他的表情舉止瞭解地透徹了不少,卻似乎更加不懂他了。
不過,我終於確定了我心中所想。
如果說易時澤是被壓抑住的一團火,那麼易時淵則是被火包裹住的層層冰雪。
8。
興許是快要入冬的緣故,我的身體一直沒有好轉,反而日漸衰弱下去。
而我還在等,等易時澤說等的那個機會。
他答應過我,事成之後,會放我回水雲鎮,一輩子榮華富貴平安無憂。
所以我只要等待著那個時機,等到他過來接我回去便好。
聽冬青說,今年的雪怕是會來得很早。
那日我午睡驚醒,忽覺心口不適,喝茶時竟握不住杯子,摔碎在地,冬青遲了片刻才匆匆趕來,慌忙喚人進來處理地上的殘渣,然後看我身上可有什麼傷處。
她剛一靠近,一股淡淡的香氣撲面而來,我頓了頓,示意我無礙,只需緩緩片刻就好。
整理好著裝之後,我如同往常一般示意冬青去取我的話本子來,冬青轉身去取,我便一直望著她的身影走動。
這股香氣,熟悉得很。
宮中有人新上貢了幾盒名貴的香膏,易時淵得了兩盒,一大早便送到我這處來,我還當著他的面開了一盒與他細品這香氣。
就是這股香氣,一模一樣。
那兩盒香膏至今還整整齊齊地收在我的梳妝盒中,沒有經手於人,是易時淵親手放進去的。
而冬青因為身體不適,一整個上午都在房中歇息,不曾在我跟前出現過。
那麼她身上的這股香氣,就只能是從易時淵身上沾染到的。
而能夠沾染到香氣,必然是靠近著待了許久。
冬青恰在此時將話本遞到我手中,我順手接過隨意翻開一頁,細細地看起來。
看了一段時辰後,我揉了揉眼周,起身徑直走向屋外,坐於院中撫琴。
因著身體的緣故,我近來撫琴很少,但由著我之前慣有的舉動,冬青每日都會將琴放在桌上,夜裡再收拾起來。
今日我顯然興致缺缺,侍弄了一會琴之後,便讓冬青早早地收拾起來,又慢慢走回房中看我的話本來。
晚些時候易時淵照常過來,用過食之後我們便順著府中的道路走著消食,他今日說起的趣事是關於上次未能實現的上香之行。
“幸虧當時聽了琪琪的話不曾出去,那日的寺廟一時之間去了好多人,據說百姓都聚在一起祈求什麼,點祈福燈的時候有人卻不慎將燈打翻,燈油淌了一地……”他正說著,忽覺身上不適,抬手望去才發覺手上一片紅疹。
我驚訝地掀開袖子察看他的紅疹,他卻皺眉握住我的手,讓我不必擔心:“只是碰巧沾染了什麼而已,跟上次一般,不必擔心,明日一早便消下去了。”
“我剛剛說到何處了?對,正是燈油淌了一地,惹得多人跌倒在地,險些被踩傷呢,聽說還有不少此次赴考的考生,恰恰好傷到了手,可惜了不久之後的京試呢。”易時淵嘆息了幾聲,似是在為那些人感到惋惜。
我微微咳了幾聲,易時淵立刻看向我:“呀,是我思慮不周了,如今這天越發冷了,我們還是少出來走動才是。”
我順從地點點頭,隨著他一同回去。
他怎麼會惋惜呢,此時怕是正高興得緊,連起了紅疹都不管不顧,誰讓那幾個受傷的考生正是之前易時澤看中的呢?
我低下頭,視線略過冬青。
真是小瞧她了。
我侍弄琴的時候,將會引得易時淵的一點香粉摻在松香裡面,而冬青收拾琴的時候,勢必要用到松香。
我從前只當她一心向著羅婧容,對於易時澤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詞。
現在看來,不過是自家主子的對手罷了。
在即將跨過門檻的時候,我忽地一頓。
那麼,冬青,是怎麼看待我這個,由她親手扶植而成的,替代品呢。
易時淵見我出神,溫聲細語地俯身問我:“怎麼了?”
我輕輕地踏了下去,笑著搖了搖頭。
夜裡的夢更加繁雜了些,似乎總有什麼壓住了我,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依稀夢見在哪個院子裡,我或許是誰坐在紫藤花架下的鞦韆上,一晃一晃地搖著。
然後就跌落下來,什麼東西冰涼刺骨。
我又一次深夜驚醒,冷汗浸溼了我的衣裳。
除卻背後的藍色蓮花,我身上還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或許只有冬青知曉。
我的胸口處有一處刀傷,並不深切,卻分外猙獰。
我開始思索所有的一切,如果是冬青是易時淵的人,而她又一直待在易時澤身旁,直到我出現,帶著她回到易時淵這裡。
而我雖有藍色蓮花,但過往記憶皆無,也不曾有家人親友。
那麼我,到底是誰。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不禁去問,這個世界上,當真有長得如此相像的人嗎。
還是說,我,寧琪琪,從一開始,就是一場騙局。
自從昨夜驚醒之後,我醒來便覺得身體好了許多。
今日的天氣格外冷些,我破天荒地揮開婢女奉上來的衣裙,從櫃中挑挑揀揀選出一條裙角邊繡著梨花的裙子來。
易時淵過來的時候,我還倚在同樣的地方,照常看著我的話本,手中還捻著一塊糕點吃下。
他見我明顯愣了一下,隨後又一如既往地坐在我身旁,我便也順手喂他一塊糕點。
見他吃下,我便繼續吃著糕點看我的話本,一直到外面依稀傳來什麼動靜。
易時淵一直躁動不安的動作忽然止住,他嘆出一口氣來,轉身看我:“琪琪,外面似乎出了什麼事情,我們一起去看看如何?”
手中的話本正好也翻到了盡頭,我將它丟開,起身隨他出去。
冬青並沒有跟在我身旁,不知她昨日誤吃了什麼東西,到現在還昏昏沉沉地起著熱。
也不知跟我給她送去的吃食有沒有關係。
才出了院子沒多遠,便看到了一窩窩人馬,中間站著的正是易時澤,與我三月見到的他似乎沒什麼區別。
卻同八月的他看著瘦削了許多。
他望我一眼,是無聲的喚了一聲,才看向易時淵,扯出一抹笑來:“三弟。”
易時淵摟著我的手沒有任何變化:“原來是二哥,怎麼好不容易上門一次,竟給我弄出來這麼大的動靜。”
眼下,整個三皇子府中,湧出的都是易時澤的人馬。
易時淵的身旁都是身穿盔甲的精兵,冰涼的刀劍直對著他。
但是易時淵絲毫沒有懼怕的神色,反而別有意味地看著易時澤:“二哥,多日不見,你怎麼反倒毫無長進呢?”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柔,卻如同一條黏膩的毒蛇在我身上游走:“二哥,三年過去了,如今便是第四年,不知你可還記得婧容?”
易時澤的身體微微一僵,冷著一張臉,而易時淵卻視而不見:“想我這個弟弟真是太不懂事了,竟有好多事情不曾跟哥哥說過。當時我先你一步趕來,正見婧容躺在血泊之中,神形渙散,幸而當時正好尋到一位神醫,得以勉強喚醒婧容。”
“誰知婧容醒來,不僅口不能言,更是忘卻前塵過往。我無法,只得尋了一處安逸的鎮子,將婧容安置在那裡。”
他似乎才注意到易時澤神色大變,笑著望過去:“本想尋得一個機會去接婧容回來,不想哥哥竟比我先找到了,你說,你的運氣,是好還是不好呢?”
看到易時澤錯愕的神情,易時淵才哈哈大笑,無數兵馬應聲而出,將易時澤和他的人反困住。
形勢截然一變。
易時淵欣賞著易時澤的表情,將我摟得更緊了些:“我的好哥哥,你怕是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跟著冬青一起,將你心愛的女人親手送到我這裡來吧?”
才至十二月,風甚是冷。
易時澤沉默不語,神情比這風更冷。
易時淵剛想接著說下去,卻忽地悶哼一聲,便再也沒有力氣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似乎從來不曾料想過向來乖巧聽話的我會用一把匕首深深捅入他的心口。
其實寧琪琪會。
羅婧容,當然更是。
我將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的易時淵推倒在地,他表情猙獰,卻再也不能有任何動作了。
而我轉過身看著顫抖著手想要靠近我的易時澤,露出了一個笑來。
終於不再是過往的任何一個笑。
是我,真心實意,最放鬆的一次。
我立在原地,痴痴地望著他,艱難而又緩慢地吐出來三個字。
“易時澤。”
聲音嘶啞難辨,根本就不好聽。
可這是我用盡全部力氣所說的了。
大口大口的血不斷翻湧上來,沾染到了裙角上的梨花。
三年前的那場,幾乎要了我半條命,我本就活不長久了。
而為了讓易時淵必死無疑,我特意在糕點裡面下了毒。
也因為這份毒,讓我可以最後喚一喚他的名字。
我其實,在三年前,就應該死去了。
我太累了,只能閉上眼睛,讓身體不斷地下墜下去。
在閉眼的前一瞬,我看到了天上的紛紛揚揚,看到易時澤奔來的衣角。
還聽到他在喚我的名字。
下雪了。
易時澤番外
聽到底下的人傳來婧容的音訊的時候,易時澤在欣喜若狂之餘,不禁又疑心這又會是一場空歡喜。
“千真萬確!那人長得跟羅姑娘一模一樣的臉!”
懷著忐忑不安的一顆心,易時澤快馬加鞭趕到了距離京都萬里的水雲鎮。
易時澤第一次覺得這世間竟還有比得過三年前讓他更加瘋狂的時刻。
等到看見那人撐著臉去數樹上的花時,易時澤才覺得上天待他不薄。
他魂牽夢縈三年,日日夜夜思念著的人,居然就這樣站在了他的面前。
是夢麼?
他一剎那間便奔了過去,連路都顧不上看,跌跌撞撞才來到那人跟前,想抱住她,又怕驚嚇到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一聲聲地喚著她的名字。
可是那人卻錯愕地望著他,一筆一劃地寫下她的名字。
寧琪琪。
怎麼會呢。
怎麼會是寧琪琪呢,她叫羅婧容,是他的青梅竹馬,相識相知相伴多年,即將結為夫婦的婧容!
她一定是忘記了。
易時澤喚來冬青去看她肩頭的胭脂痣,那年羅家的人一夜之間竟只剩這個因為生病留在京中的冬青,婧容身旁的兩個婢女早就血肉模糊了。
可是轉瞬間,冬青便出來告訴他,那人的肩頭確實沒有胭脂痣,只有一朵藍色蓮花。
藍色蓮花。
“二殿下,您這邊得到訊息,三殿下那邊定然也會得到,若三殿下趕來見到這寧琪琪,那……”冬青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
易時澤明白她的意思。
不知是出於什麼心思,他還是帶回了寧琪琪。
寧琪琪被安放在離他最近的院子,易時澤事事過問,安排好下去,還讓冬青依舊去伺候她,心裡卻不知到底該怎麼對待寧琪琪比較好。
即使再像婧容,她到底也不是婧容,將她當做婧容,既對不起婧容,她也實在無辜。
不過冬青的話確實提醒了他,說是易時淵見到這位寧琪琪,還不知會作何反應。
但是因此將一位無辜的少女牽扯進來,應該嗎?
躊躇三日,聽冬青說她失眠多夢,易時澤終是在晚時去了她院中一趟。
三月了,一場雨將院裡的桃花打得落了一地,顯得十分可憐,想她初來京中,定然事事不知,不如先請為先生教她,之後再做打算不遲。
寧琪琪似乎對他並沒有特別多的好感,他識趣地意識到自己是在破壞她本來安穩的生活。
想要再問些什麼,又念起她不會說話,只能將一切心緒埋至心底,含糊地讓她注意身體便離去了。
她剛進府時,易時澤曾讓御醫替她察看過身體,只說曾經有過舊疾,恐壽數不多,之後還需多多休養才是。
每日都有人來告訴他關於寧琪琪的事,說的最多的人還是冬青,冬青每每提起她,總會又說起婧容。
“這個寧琪琪,真的太像我家姑娘了。”
聽先生說她習琴非常認真,閒暇之餘易時澤便去聽了幾次,曲不成調,不禁讓他想起婧容幼時其實不愛習琴,常常被她孃親罰。
那時候婧容性子俏皮,羅夫人在時就認認真真,羅夫人一走便曲不成調懶懶散散,他在旁邊偷笑,還被婧容含羞說了幾句。
冬青說,她每日都在刻苦學習琴棋書畫,琴越彈越好,尤其是那一手簪花小楷,竟跟從前婧容的不差分毫。
不過她同婧容一般,不善畫和棋。
這讓易時澤想起,他們幼時,婧容跟他訴苦,不知為何大家閨秀一定要學會琴棋書畫,她就是不會棋和畫又如何。
那個時候,他含笑望她,告訴她無需擔憂,她只需學好琴和書便好,棋和畫便讓他來學。
這樣他們加在一起,就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了。
寧琪琪習琴的時候,他總是能聽得一清二楚。聽她這樣日日過來,似乎有一種錯覺,婧容還沒有離開他,只要他走過去,婧容就會在院中向他撒嬌,跟他嘰嘰喳喳說上一堆。
易時澤不敢去。
只是那日是婧容生辰,每逢這時,梨花便會盛開,婧容最喜梨花,常常要拉著他去等,說一定要一起看梨花的盛開。
可是他們從不曾等到過。
好像,梨花總是突如其來地開了,又悄無聲息地謝了。
婧容甚少入他夢中,他禁不住前往那處院子,那裡有棵梨樹,生得極好,開出來的梨花一片片的,雪一樣皎潔。
月色不太明朗,易時澤踏入院中的時候,便見寧琪琪站在院中,驚訝地轉過身望著他。
那一眼,他還以為是婧容,等著她開口嗔怪自己怎麼來的這般遲。
可是並沒有。
他只得坐在冰涼的石凳上,趴著石桌去看那棵樹。
什麼時候會盛開呢?
即使在此時此刻盛開,婧容已然不在,他一人賞這梨花又有什麼意義?
原來不是等不到梨花開。
是等不到那人回來。
那人緩緩走來,隔著朦朧的一段,他想要伸手握住婧容的手,在觸碰到的時候,那人卻縮了回去。
婧容?
他茫然抬頭,卻見那人將外衣披在他身上,徑直離開。
哪裡會有婧容呢。
第二日晨起,易時澤見梨花果真在一夜之間盛開,只匆匆一瞥,沉默不語。
他去看寧琪琪彈琴的時候越來越多,聽她一曲又一曲,只是抓住那首《折枝》不放,聽到後來卻覺酸澀。
婧容編寫此曲,編寫這一篇篇譜子,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與我陰陽相隔?
我到何處去尋?
我分明不曾折枝斷情,卻已永失所愛。
冬青告訴我,她跟婧容越來越像,若是不知前情,凡事見到她的人,一定會深信不疑她就是婧容。
確實不假。
“若是三殿下見到她……”冬青皺眉思索。
若是易時淵見到她,定然欣喜若狂。
在廊中見到寧琪琪向他走來的時候,易時澤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仿若她已經這般走了許多年,才一直走到他面前。
不能這樣。
他說,他下定決心了。
不出所料,寧琪琪願意成為他的棋子。
他不願意想原因,也不想多做猜想。
易時澤開始讓寧琪琪到清歡苑來習琴,他日日陪在身側,看著她越來越像婧容。
他只有醒著的時候,才能認清這不是婧容。
寧琪琪去換衣裙,冬青走至他身側,遲疑道:“二殿下,如今的寧琪琪,不論何處,已然成為了我家姑娘了。”
易時澤只能淡然道:“她接受得很好。”
他聽著冬青的話,漫不經心地說著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手中的棋子卻落岔了地方。
他告訴自己,落子無悔。
易時澤跟寧琪琪的相處越來越多,每每看著她的舉措,似乎總有婧容的影子,每一處都能勾起所有關於婧容的回憶。
那些淺淡的回憶,也因此被記得越發清晰。
那日他遲了一會才到清歡苑,看著寧琪琪放空的樣子,居然覺得她一直是壓抑著的,想問些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問她生辰在何時。
三月初三。
那時我以為,三月初三是我重新找回婧容的日子,結果竟是她的生辰。
他並非對男女情愛不知,哪怕寧琪琪學會掩飾的神情,他也能從對方的眼裡得到他想要的資訊。
如果寧琪琪想要榮華富貴,平安無憂,他當然可以做到。
興許還可以找到京都中像樣的兒郎,將她作為婧容的妹妹替她安排好今後的種種。
可是她眼中的那份情意,他給不了。
他站在那裡,聽她一曲一曲彈下去,整個心麻麻木木的,沒有任何表情。
那日他聽寧琪琪彈琴,見她抬頭又用那種眼神望他,只冷下臉來告訴她。
本來就不能給她的,怎麼能給她希望。
他一生所愛,只有婧容。
不可能再是別人,更不可能是與婧容如此相像的寧琪琪。
易時澤得到訊息,易時淵近來的動作大的很,看來他的計劃必須要實行。
聽到寧琪琪彈琴,彈到一首無名小調的時候,或許是醉酒的緣故,他忍不住跟著輕輕哼起來。
婧容喜歡彈著無名小調給他聽,讓他取名。
他怔怔地看著月亮,想問問婧容,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再聽一聽她的曲子,讓他幫著取名。
寧琪琪一笑,讓他恍然驚醒,望一望她,聽她曲中的酸澀,看她此時的狼狽。
他只想說,誰又能好得過誰。
寧琪琪不曾見過外男,他不曾碰她,以易時淵的性子定然也不會碰她。
她必須清清白白的,以後找戶好人家,歡歡喜喜過一輩子。
他只能對月醉酒,渴望能夢見婧容一面。
近來他也開始做夢,夢裡居然出現了婧容,只是婧容恨恨地看著他,問他究竟是喜歡自己,還是已經另有所愛。
而寧琪琪在婧容身後,用那雙眼睛,含情脈脈地望著他,眼裡卻都是淚。
他又一次醉倒在寧琪琪面前。
但那是他們見到的最後一次,直到寧琪琪被易時淵帶走的時候,易時澤都是緊緊地攥著酒杯,不曾出去看一眼。
以免意外,他跟寧琪琪約好用話本傳遞資訊,並不通過冬青。
也不透過任何一個人。
也就是說,寧琪琪在那個府中,只能靠她一個人。
他暗自留下她的每一本話本,想著她會在易時淵府中做些什麼。
他做好每一個事情,精心設計每一個細節,只為了確保這件事情萬無一失,能夠順利把寧琪琪接回來。
她說她想要回水雲鎮。
他會平安把她帶回水雲鎮,給她一輩子榮華富貴,讓她順順利利地過好這一輩子。
可是當他真正站在易時淵府中的時候,本以為一切順遂,卻得知,原來,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
冬青是易時淵的棋子。
寧琪琪就是他的婧容。
這是早在三年前就做好的局。
相處六個月,他竟然沒能認出婧容,竟然任由婧容如此,竟然真的親手將婧容送到易時淵這裡。
她來易時淵這裡不過才四個月不到,人居然已經消瘦成了這樣。
這場局,他輸了,他認。
他只是不甘不願,痛恨自己怎麼能任由人矇蔽至此。
他的婧容。
但是易時淵死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易時澤怔怔地看著她的婧容對他一笑,這一笑似乎這幾年都不存在過,一切還如過往一般。
他看著她非常艱難地喚他的名字,然後整個人便吐血倒下。
他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麼來,只能下意識地撲過去,接住他的婧容。
他要帶她回家。
可是。
易時澤整個人酸澀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含含糊糊地咬出幾個音節來。
他以為他不會落淚的,可是雙眼卻模糊了,整個人站也站不住,一陣陣地喘不過氣來,徑直抱著婧容跌坐在地上。
御醫呢?神醫呢?
不是說婧容當年是被一位神醫救活的嗎,那神醫能救一次,肯定這次也可以的。
對,只要再找到那位神醫,婧容就又可以回來了。
他想喊身邊的人去找那個神醫,可是大腦一片空白,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全都是不成一個字的模糊音節,帶著嗚咽的吼聲。
耳邊一陣陣喧囂,聽不出來是誰的聲音,又或是別的什麼聲音。
易時澤覺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不然怎麼會這樣,他怎麼連抱起婧容去找神醫的力氣都沒有呢?
人呢?怎麼只聽見聲音不見一個人上來?
婧容怎麼能這麼冰冷呢?
雪怎麼能下這麼大呢?
易時澤顫抖著一雙手,想要握住婧容的手,想要用自身的溫熱讓她暖起來,卻不過是徒勞。
只能緊緊地擁住她,緊緊地,再也不想放開。
雪下得真大啊,紛紛揚揚,潔白無瑕,遮住了婧容身上的血漬。
好像她只是睡去了一般,還並沒有離他而去。
可惜,終究還是,沒能一起等到看梨花開的那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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