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寫西寧，有讀者說，這樣的文章越來越少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不是文章寫得有多好，而是說這種文章容易見光死。事實上我知道我寫的很剋制，剋制到都有些陰柔了，但最後，還是難免被消失的命運。

又有讀者說，關注一下鄭州吧，鄭州更嚴重。語音未落，鄭州富士康來了。

有些事情，雖遲但一定會到。我們看到的是此起彼伏，只是因為我們的關注度和接受的資訊十分有限。因為各個地方的底層邏輯是一樣的，那個開關遲早都會觸發。只是，沒有人想到，鄭州會以這樣的一種頗為悲情方式到來我們面前。

西寧的文章雖然消失，但有些基本的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那就是，每個地方都有明暗兩個面向，我們看到的聽到的，未必就是實際發生的。關於鄭州，零零散散已經有不少訊息傳出，社交媒體充斥著這方面的內容，但這些資訊都是未經認證的，具體什麼情況，沒有人清楚地知道。而官方媒體上公佈的依然是屈指可數的幾例，局面似乎完全是可控的。

正是在這樣的平靜下，富士康員工大規模的逃離，成為一樁奇異事件，帶給人們強烈的視覺衝擊力。在高鐵時代，他們需要用走路的方式，完成一場回家的旅程。這些20多歲的年輕人，大多來自於河南各地，需要走上十幾個乃至幾十個小時不等，而在平時，只需要幾個小時。路途遙遠，他們帶來上被褥、毛毯和一些生活用品，很像是30多年前的春運潮，只是這次沒有交通工具。

不知道怎麼形容這樣一群年輕人。他們擁有堅強的體魄，能夠應付富士康繁重的流水線工作和軍事化管理，能夠完成幾十個小時的徒步，但他們又似乎是理論上健康有異的人，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並且要遠離人群和主幹道，只能走河流和村莊，走出一條詭異的路線。他們是現代社會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熟練使用各種社交軟體，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但他們又只能用最最原始的方式回家。

好在家鄉和家鄉人民向他們張開懷抱。沿途有人放置了食品和飲用水，供他們免費食用。這可以視為一種成長，他們不再被當成異類，我們終於明白，我們的敵人，不是XX地方來的人。

孤立地看，這段路程似乎也沒有那麼悲情，不過是辛苦一點。但是一張圖，讓人破防，橫幅著寫著“歡迎富士康孩子們回家”。

20多歲的年輕人，有些已經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其實不能被稱之為孩子。但是就他們此時的孤立無援和茫然失措來說，他們的確就是無助的孩子。

而所謂“富士康的孩子”，仔細想起來也是五味雜陳。進入富士康工作的年輕人，大機率是家境一般，沒有太多的選擇。他們普遍的特點就是善良和隱忍。善良是不想成為負擔，能早就業就早業，哪怕是富士康這樣曾經發生過“11連跳”的工廠。我沒有絲毫歧視富士康的意思，既然有人願意去，就說明這家公司有吸引人的地方，但是不得不說，但凡家裡有一個公務員，都不太可能讓自己的孩子去這家公司。

而隱忍，是說他們應該都足夠得吃苦耐勞。所以，不到萬不得己，他們決不會想要逃離。

大家都在問：富士康到底發生了什麼？鄭州到底發生了什麼？其實我們大概都知道，只是想要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是這些已經不重要，這些年輕人已經做出了選擇。逃離，不就是最好的答案嗎？

我感動於他們表現出來的善良。他們是可以提出一點要求的，這麼多人，這麼艱辛的旅程，隨便發一點聲音，鬧點動靜，我相信是可以爭取一點屬於自己的權利的。但是他們沒有，至少在我刷到的影片和看到的文字中，沒有，我甚至都看不到抱怨的情緒。

一個女孩說：

走了九個小時，第一次佩服自己的勇氣。凌晨踏過河流，走出墳崗，穿過樹林。

很平靜的語氣，就像是記錄生活中的一件趣事。

另一則影片裡說：

太好了，只要走64個小時就到家了。

我不確定這裡有沒有正話反說的意思，但大體上我沒有看到特別強烈的負面情緒。這一點，在他們的行進過程中，表現得特別明顯：

他們為什麼這麼善良？我想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不添亂。這幾年，所有人都不容易，政府也不容易。整個社會的防控意識，也因此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這種情況下，人很容易把自己置於一個特別卑微的角色，因為是密接，見到人都躲得遠遠的，交警讓上車，堅決不上，寧願走上幾十、幾百公里，也不讓家人來接……這一切都是出於不給別人的添麻煩的考慮，所以的苦和累都自己扛了。

另一個原因，是出於對富士康的保護。雖然是富士康的員工逃離，但輿論上很少有人指責富士康，因為我們都知道，這一切其實與富士康關係不大，有些事也不是富士康能解決。而相比之下，富士康願意放員工返鄉，已經做得很好。試想一下，如果富士康和某些地方一樣，為防止外溢，堅決不讓員工離開，情況會不會更糟糕？而這是極有可能的。企業多少還是表現出了一點靈活性，如果員工釋放不利的訊息，最後很可能就是富士康背鍋，而他們其實還想保住自己的飯碗。

這些行走在中原大地上的富士康員工，很像普通中國人的縮影，他們隱忍、善良、聽話、識大體，全世界還能找到這樣的人民嗎？我想是很難找到的。

所以，最後只說一句：我們要對得起他們的善良，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好，請不要辜負、無視甚至利用他們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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