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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解譯

由 安逸樵夫3 發表于 美食2022-12-22

人間世第四

顏回見仲尼,請行。

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焦,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譯文:

顏回要出遠門,到老師孔子哪裡去辭行。孔子問;準備去哪裡?顏回說,打算去衛國。孔子又問:去幹什麼呢?顏回說:我聽說衛國國君年紀輕,特立獨行,很輕率地治理國家,而且看不到自己的過錯;草菅人命,死的人有別的一個國家的人那麼多。山澤荒蕪有如焦土,民眾無路可逃。學生曾聽老師說過,國家太平安定就可以離開;國家混亂不堪就要前去幫助。良醫門前病人多。學生願以您的教導為原則去行動,也可能衛國的這場大病會慢慢好起來。

孔子說:咳!你這樣胡為妄行,是想去領受刑罰的吧!從事道德修行的人追求清靜無為,而不是事物繁雜。事物繁雜則頭緒多,頭緒多就會擾動內心的寧靜,內心寧靜被擾動就會憂愁,憂愁多了就難以恢復健康的身心。古時候修道的人,都是先自己證道悟道了,再去幫助其他人。自己得道沒得道,都不確定,你哪裡有功夫和能力,去幫助那個兇殘暴虐的人呢!

原文: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縫,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附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在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

譯文:

況且你可知道人們的德性為什麼會動搖變壞,智慧是從哪裡來的嗎?德性動搖變壞,是因為人們要得到好名聲;智慧出現是因為人們相互爭鬥。名聲,是人們相互傾軋才分別的好壞;智慧,是人們相互爭鬥使用的工具。這兩者都是兇喪的東西,不是可以促進德性完善的。

顏回你德性敦厚,誠信樸實,但是卻疏於人情煉達,不懂人心險惡,也沒有人氣。卻勉強拿那些道德仁義的原則、規矩,去批判、限制殘暴之人的行為,這客觀上就造成了以衛王的惡行,來彰顯你自己的美德。這就叫有害於人。有害於人的人,也必定會反被人害。你這樣就肯定會反過來被衛王所傷害。假如衛王是個舉賢任能的明智之君,哪裡還用得著你去教他怎麼改變治國之策 ?如果你去了不被詔見,那些王公大臣必定會與你辯論,並且對你群起而攻之。如此一來你就會頭暈目眩,口乾舌燥,無言可辯,不得已認同他們的觀點。這樣你去衛國,等於是拿火去救火,拿水去救水,反而助長了衛王的錯誤。如果你還要順著你開始的想法,堅持辯論到底,對方沒有被你說服,就反覆言說,你就必定會死於殘暴的衛王面前了。

“古時候夏桀帝殺死關龍逄,商紂王殺死王子比干。這兩人都是以自己優異的學問修養教導民眾的,可是也因為自己優異的學問修養,惹惱了君上,所以遭到君王排擠。他們是喜好追求名聲的人。以前堯帝攻伐叢枝,胥敖,禹帝攻佔有扈,這些國家的國土成為廢墟,人們皆作厲鬼,國君則被用刑、殺戮,戰亂持續不止,他們無止境地開疆拓土。這些都是為了追求名聲和實際利益,你難道一點兒都沒聽說過嗎?名利之心這個東西,連這些聖人都難以戰勝和克服,何況你呢?”

原文:“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足,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zi,放縱),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以天為徒。外曲者,與人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以人為徒。成而上比者,以古為徒。其言雖教,嫡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以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也無罪。雖然,止是耳已,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

譯文:孔子說,“雖然說了這麼多,但是,你要去必定還有你自己的想法,還是跟我說說吧!”

顏回回答到:“我去後在衛王面前表現得正直而謙虛,做事勤勉而專一,這樣可以嗎?”

“不,這怎麼可以?衛王囂張跋扈,喜怒無常。一般人誰也不敢違逆他,就是要以威勢壓制別人,讓所有人都臣服他。像他那樣每天積累一點小德都不可能,何況大的德性。你堅持正直不阿,表面上迎合,心中抗拒,這怎麼行呢?”

“既然這樣,那麼我就內心正直,而外表隨和,言談遵從古訓。所謂內直,就是以自然之道為師。以此作原則,就會明白我與君王都是上天所生養,就不會單單希望自己的觀點都被別人認可,而不希望別人的觀點不被認可。能這樣做,人們都會認為是具有童心的孩子,這就是與天為徒。”所謂外曲,就是以人之常情為師。抱拳低頭,作揖下跪,這是臣下的禮節。大家都這樣,我也不能不做,這就是以人為師。所謂成而上比,就是以古訓為師,以古人為師。我說話耿直但以古訓為根據,雖然是教導他的,但不是我先說出來的。像這樣,雖直率而無過錯,這就是以古為徒。這樣總可以了吧?”

孔子說:“不,不可以!你總想著拿很多道理去糾正別人,也難以被人所接受。你這樣雖然也可能不會獲罪,但也僅限於此了,怎麼能感化他呢?你是太執著於自己的見解了!”

顏回說:“那我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請問老師到底該怎麼做?”

原文:

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

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

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於耳而聽之於心,無聽之於心而聽之於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子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與不得已,則幾矣。”

“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能以偽。聞有以翼飛者也,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也,未聞以無知知者矣。瞻彼闕者,虛室生白,吉祥止之。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羲、幾遽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譯文:

孔子說:“齋戒。我告訴你,你以為你只要用心去改變衛王,就容易嗎?不合天地自然之道就不會適宜。”

顏回說:“我家貧窮,已經幾個月都沒有沾葷腥喝酒了。這樣,就可以算齋戒了吧?”

孔子說:“你說的是祭祀的齋戒,而不是我說的心齋。”

顏回說:“請問您什麼叫心齋?”

孔子說:“你一心一意!不用耳朵聽外面的聲響,而是專注於自己的內心;不專注自己內心,而是用你的氣息去感應。聽,只是限於耳朵能聽的聲音;心,只是限於與事物客觀上符合。而氣卻不僅是這樣。氣息細微,心無雜念就會心神空明。心神空明瞭才能等待接納道這個物。只有道才會向空明的心境彙集。內心空明,就是心齋。”{先讓眼耳鼻舌身這些感官,停止對外界事物的感覺。這就是儒家所說的止。再以細微平緩的呼吸,以無雜念的內心去感覺身心的氣感變化。這就是儒家說的觀。莊子說的心齋,就是儒家的修止觀;佛家說的禪定。老子說的致虛極,守靜篤。透過這些修習,不斷弱化和消除自我意識,以致達到無我狀態。}

顏回說:“我在還沒有達到心齋的境界時,我明白我就是真實的顏回;而在達到心齋的境界時,就感覺壓根兒沒有那個顏回了,這算是達到心境空明的虛了吧?。”

孔子說:“完全達到了。我告訴你,如果你能以這種心態去衛國,{無我的心態}進入衛國這樣的牢籠而不是為了名利,衛王聽得進去,你就說,聽不進你就閉嘴。不去開門行醫賣藥。閉門不出,一切行為都是不得已而為之,這樣就差不多可以了。”

“不行動而沒有痕跡容易;有行動而不留痕跡困難。因為自我意識而有虛假作為容易;因為人的天性而有虛假作為困難。聽說過有翅膀能飛的;而沒聽說過沒有翅膀而能飛的;聽說過以有知識成為智者的,沒聽說過沒有知識能成為智者的。能看到那猶如天上宮闕的無盡虛空中,充滿白色的輝光,無以言表的幸福美好感覺洋溢全身,就是與道合一的心齋最高境界。如果表面上像做心齋,內心卻天上地下,思緒萬千,這是叫人在坐著,心卻跑沒影了。能做到依徇耳目內通於心,把外界一切事物格除在心神意識之外,鬼神也會向你歸附而來,何況人(指衛王)呢!這是天道化育萬物的境界,是禹舜二帝所以成功的關鍵,是伏羲幾遽終身奉行的原則,何況一般人普通人呢!”

{所謂心齋,乃是莊子所描述的道家實證修行的法門。與老子帛書本《道德經》第四、十、十六、五十六等章節內容相同,與儒家修止觀,佛家修禪定相近。透過這種修行,逐步消除自我意識,證入道的境界。證入道的境界,才能得到終極智慧。只有具有了大道終極智慧,才能正確處理自然與人類社會一切事物,包括應對教導衛王這樣棘手的問題。無翅膀能飛,無知識能成智者,都是表明道家獲取智慧的心齋方法與世俗方法的不同。虛室生白,是道家實修的最高境界,是對修行中轉識成性的描述,也是證道、悟道、得道的表現。沒有實修體驗或者實修未達一定境界者是無法體會理解的。莊子《人間世》第一節,顏回見仲尼這則寓言,完整、準確再現了老子《道德經》思想精髓與要點。道家修行是要解決人世間的問題,使人類都過上幸福生活。但是要解決問題,先要保全自己,做到先存諸己,再存諸人。存諸己要先有智慧,有智慧就要進行心齋的修行。達到無我無慾的精神境界,使自己證道悟道。掌握了終極智慧就不會犯錯誤,能夠獲得真正的身心自由,實現無為而無不治。}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嘗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慾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無未至乎事之情,而即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於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間,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在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則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大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譯文:“天下有兩大法則:一是命中註定,一是義不容辭。兒女孝敬父母,這是命中註定,這種感情凝結於心,不可稍有懈怠;臣下效勞君上,這是義不容辭,天下哪兒都有君臣關係,誰都不可逃脫避免。這就是天下法則。所以孝順父母,無論在哪都要讓父母感覺安適,這是孝的最高境界;效勞君上,無論什麼事都盡心盡力,這是忠的最高境界。而善於心性修養的人,悲哀和歡樂都不會影響他的心境,明白這兩大法則對於人來說是不可奈何,無法改變的,所以就處之泰然。這是美德的最高境界。為人臣,為人子,自然有他迫不得已之事。只要安心盡力做事,忘掉憂患得失就行了,哪裡還有時間考慮喜生厭死那些事呢?你就儘管去做吧!

“孔丘我還有幾句話告訴你:凡是國與國的交往,鄰近的必定要以親近使其信任,遠處的必定要以語言表達真誠。用語言就要有使者傳遞。然而要傳遞那些或者雙方都高興,或者雙方都發怒的話語,是天下最困難的事。使雙方都高興,必定有溢美之詞;使雙方都發怒,則又有溢惡之詞。凡是誇張、反常的話語,都有虛假的成分。有虛假就不會相互信任。如果傳言導致喪失信任,就是使者的過錯。所以有《法言》說:要傳遞真實常情,不傳過分、過激的言辭和虛情假意,就近乎周全了。”

“以智巧和實力角鬥比賽的人,開始都用的是光明正大、合乎規則的方法,到最後就會使用陰險的見不得人的招數,事情做過頭了什麼奇巧的辦法都會出現;喝酒的人在開始都講禮數,按規則來,到最後就沒有了規矩禮數,太過分了就千方百計去尋歡作樂。其他事情也是這樣。開始都誠實講信用,到最後就陰險粗鄙。這樣做的後果,剛開始問題很小,到最後就會很嚴重。”

“使者的言語,是可能引發外交風波的;使者的行為,是可能帶來國家利益得失的。風波會在變動中發展;利益得失會導致國家安危的變化。因此雙方就可能引起無來由的憤怒,說些花言巧語,大話狠話。這就好比野獸將死時的劇烈嚎叫、喘息,同時生起殘害對方之心。使者傳言表現的要求太苛刻,太過分,對方也會以不善之心來回應,雙方都不知對方為什麼會這樣。雙方都不知道原因的矛盾爭鬥,又有誰會知道它的最終結局呢?所以《法言》這本書說,不能改變出使時的王令;不能過度促使王令的達成;不過度追求國家利益的增益。改變王命,過度追求完成使命,都是有危害的。好的邦交關係是歷史形成的,而交惡卻可能在一夜之間,能不慎之又慎嗎?如果你能憑藉出使齊國這件事,自然而然地,以平常心做事,一切都以不得已的態度來對待,來修養自己內心,這就是最高的精神境界了。只是盡心盡力去做楚王交予的使命,何必要在意能不能報答王恩,有什麼利害得失這些事呢?這樣做難道也很困難嗎?”

{道家推崇無我而為的思想邏輯來源,一是根本就沒有一個我。天下萬物都是由基本粒子構成的,大家都一樣,最後都還要歸於基本粒子,哪裡有你我他的分別呢?所以要無為。還有就是命。生而為人,愛親、忠君都是命中註定的事。命中註定的宿命規定,不能逃脫,所以要安之若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不得於而為之,想逃也逃不脫。這個宿命規定了,跟人的自我意識沒有關係。有自我意識要愛親、忠君;沒有自我意識也要愛親、忠君。不得已,非做不可的事,所以要無我而為。}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遽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無奈之何?”

遽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巔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涯,亦與之為無涯。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乎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伺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說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譯文:顏闔將要去給衛靈公的太子當老師,行前向遽伯玉請教說:“有這樣一個人,他天性殘暴嗜殺。你任由他胡作非為,不跟他講道德、原則,他會危害我的國家;如果跟他講道德原則,他就會危害你的身家性命。他的智力剛剛知道別人的過錯,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是錯的。對待這樣一個人,我應該怎麼辦呢?”

“遽伯玉回答說:“你問的好啊!你要小心謹慎,戒備警惕,注意你的行為端正。表面上不如親近順從,內心裡表現平靜和順,即使這樣,也還是會有危害。要能夠做到表面順從但不同流合汙;內心和順但不心意相通。與他同流合汙就會助紂為虐,顛倒、覆滅;跟他心意相通就是為求名利,自作妖孽。他言行像小孩子,就當他是小孩子;他不講規矩原則,就讓他不講規矩原則,他無法無天,就讓他無法無天。能夠這樣才算沒有問題了。”

“你不知道那螳螂嗎?奮力舉臂要擋住車輪,不知道自己力不能勝任,還讚美自己才德無比。警惕呀,謹慎啊!如果累次誇耀你那些道德說教,因而觸怒了他,那麼你的行為和下場就跟螳螂差不多了。”

“你不知道養虎人的作法嗎?從來都不敢拿活的東西喂他,就是怕引起它的殺心;也不敢拿完整的動物喂他,是怕滋長他撕咬的怒氣。根據他的飢飽情況投餵,疏散緩和它的殺心怒氣。虎跟人不善同類而能順從養虎人,是因為養虎人順從它的脾性;老虎嗜殺成性,是因為逆反了它的脾性。”

“有寵愛馬的人,馬糞用筐接著,馬尿用蚌殼裝著。一次遇到有蚊虻蟄咬馬身,養馬人不合時宜地拍打蚊虻,馬受驚而突然回頭,弄斷了馬銜,養馬人被撞傷頭和胸而死。養馬者主觀意願良好,愛馬之心也周到,卻因為愛心而枉送自己性命,能夠不謹慎嗎?”

{生而為人,全身終命,證道悟道是根本,是人生的終極意義。全身終命就要能先存諸己,如果連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何談其他。道家在這一點與儒家後來的有些觀點不同,儒家後來有殺身成仁,以身殉仁的說法。道家認為要順其自然,以身飼虎,螳臂當車,自戕性命,有悖天性。對衛靈公太子,你教育他,對老虎,你餵食它,對馬,幫他趕跑蚊蟲,都是為了對方好。而主觀意願好並不能一定帶來期望的好結果。所以要戒慎恐懼,丟棄我執,量力而行,適可而止。}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暇。

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者。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沈(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man有液體滲出),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zha山楂類)、梨、橘、柚、果蓏(luo草本植物果實)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洩。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終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鄧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之散木!”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

曰:“密!若無言!彼也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垢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譯文:姓石的木匠去齊國,走到一個叫曲轅的地方,遇到一棵當作神樹祭拜的櫟樹。這棵樹很高大,樹蔭下可以臥幾千頭牛,要一百個人手拉手才能圍起來,主杆高出它旁邊小山十仞以上才長出旁枝,僅它的旁枝也可以做幾十艘舟船。每日觀賞的人就像鬧市一樣,可這個石木匠老伯卻看都不屑看一眼,連步子都不停。

石木匠的徒弟看夠了後,趕上師傅,說:“我自從跟你學木匠手藝以來,從沒有看到過這麼好的木料,可師傅連停下來看一下都不願意,這是為什麼呢?”

師傅回答說:“算了吧,還是不要說了,只是一棵鬆散無用的木頭罷了。用它做船會沉;做棺槨會快速腐爛;做用具會很快毀壞;做門窗則會滲出汁液;做樑柱又會蟲蛀。是沒有用處的木材。因為無用,所以它才能夠長這麼大,這麼久。”

石木匠晚上睡覺,櫟神樹託夢給他說:“你要把我比作什麼呢?是要我跟那些好看好用的樹相比嗎?那些能結出山楂、梨子、橘子、柚子等等瓜果之類的樹,一旦果實成熟,就要被人採摘。採摘樹就會受傷。大枝折斷,小枝扯落。這是因為它們好看好用的才能,而導致它們生命的痛苦,因此才不能終其天年而半途夭折。是因為自己追求有用而招來世俗的打擊,萬事萬物的道理都是這樣的。況且我追求無所可用已經很久了,其間也幾乎近於滅亡。直到今天,才終於實現我最大的大用。如果我追求對他人有用,還能夠得到我自己如此大的大用嗎?況且你跟我都是自然萬物之一物,何必以你的那些認識來評價我呢?你這個也將要死去的沒用木匠,又哪裡懂得我這個無用之木呢?”

石木匠醒後占卜他這個夢的吉凶。徒弟說:“它說追求無用,那又為什麼要作社祭用的神樹呢?石木匠說:“你別說了,這是它的秘密!它保全自己的辦法,就隱藏在這兒。因為不理解它用意的人,都詬病、詆譭它無所可用。不作為社祭用的神樹,怕也還是會遭到砍伐的。正因為它保全自己的辦法跟眾人不同,而我們又用通常的道理來理解它,所以我們不是跟它的境界差太多了嗎?”

{櫟社樹因為追求無用,所以能夠長久存在,得終天年而不夭折,這是道家身處亂世的存身之道。也是老子自然無為思想的邏輯來源。人們絕大多數的有為,都是為自己的利益而為。因此有為越多,爭鬥越多,貪心越重,卻離要保全自己的根本利益越遠。這就是老子強調要虛其心、弱其志的核心用意。}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支,則拳曲不可以為棟樑;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cheng醉酒後神志不清),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yi小木樁)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shan樹名)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sang 額頭)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

譯文:南伯子綦到宋都商丘遊玩,見到一棵非同尋常的大樹。它的樹蔭下可以停放一千輛車乘。子綦說:“這是棵什麼樹啊?必定是不一般的材料。”抬頭看它的樹枝,都攣縮捲曲不能作棟樑;低頭看它的樹幹,又滿是疤節、空心不能作棺槨;舔一下樹葉會口舌潰爛;聞一下味道使人三日爛醉如狂。

子綦說:“這果然是一棵不成材的樹,難怪能長這麼大!神人啦!追求的就是不成材。”

宋國荊氏那個地方,適宜生長楸柏桑這類樹木。這幾種樹長到一兩把粗的時候,就有人砍了作栓猴子的木樁;三圍四圍(兩手手指相連為圍)粗時,那些修建高堂大屋的人會用它作棟樑;七圍八圍粗時就被有錢人家拿它製作整塊的棺材。它們不能享盡天年,中途夭折,是因為成為有用之材的禍患。

因此古時候祭祀河神,不能用額頭有白毛的牛,長了翹鼻子的豬,和有痔瘡的人。巫祝們知道,這些是不吉祥的。可是神人把這些看做是最大的吉祥。

支離疏者,頤患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無管在上,兩脾為肋。挫針、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譯文:支離疏這個人,臉耷拉在肚臍之下,肩膀比頭頂還高,腦後的髮髻指天,五臟在上,兩條腿幾乎成了兩肋。他給別人做針線,漿洗衣服足夠餬口;還給人起卦算命,可以養活十個人。國家徵兵,他可以在徵兵者隊伍中穿梭遊玩,而不被徵用;國家徵集勞工,他因為殘疾得以免除;國家救濟殘疾人,他可以領到三鍾小米,十捆柴。身體畸形,尚可保全自身,又何況道德不完美呢?{顏回去衛國糾正國君錯誤,就是為完善自己德性,取得好名聲。身處亂世,放棄這些,不過分追求德性完美,才能保身。}

孔子始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知之載;禍重乎地,莫知之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勿傷吾行!吾行郗曲,勿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有用之用也。

譯文:

孔子到楚國,楚國狂人接輿來到孔子門前。說:“鳳凰啊,鳳凰啊,為什麼大德這樣的衰落啊!未來的世界不可待呀,過去的時光不可追。天下有道,聖人能成就事業;天下無道,聖人只能苟活保身;當今之世,卻只能希望免於刑戮。”

“幸福比羽毛還輕,而不知能從哪裡取得;禍患比大地還重,卻不知怎麼能避免。”

“算了,算了!還是不要宣揚那些德性吧;危險,危險啊!想給暴君畫地為牢。”

“刺草啊刺草,不要扎傷我的腳踝;刺槐呀刺槐,不要傷到我的腳!”

“樹木因自己對人的功用而傷害到自己,膏脂因自己易燃而受烈火煎熬。桂皮可以食用,食用被砍伐。漆樹汁可以作漆,食用被割開。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而不知道沒有用處的大用處。”

{《莊子·人間世》告訴人們,道德修行以無我無為為要。一切都要順其自然,不要過分追求名利。特別身處亂世,以明哲保身為重。如果妄想以一己之力,去不合時宜地改變自然和社會,必會碰得頭破血流。無用之用,才是大用。}

德充符第五

原文: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常季曰:“何謂也?”

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若夫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俯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 為事乎!”

譯文:

魯國有個被砍掉一隻腳的人叫王駘,跟從他學習道術的人,與跟從孔子學習的人一樣多。孔子的學生常季問孔子說:“王駘,是個受刑罰砍掉一隻腳的人,可在魯國他的學生跟您對半分,。聽說他站著不講課,坐下不議論;學生們去的時候什麼知識都不懂,回去的時候卻滿載而歸。這世上當真存在不用言辭的教誨,身殘心美的人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孔子說:“那是個聖人啊,我還沒來得及去請教他。我準備也以他為師,何況那些不如我的人呢!何止魯國,我打算帶領全天下的人都向他學習。”

常季說:“他是個受刑被砍掉一隻腳的人,而聲望卻超過老師您,按道理講他比一般人都差得遠,既然能有那麼大的聲望,那麼他言行用心有哪些特別的地方呢?”

孔子說:“死生是人之大事,而對他來說,卻不會因為生死而改變什麼。即使天塌地陷,他也不會失去什麼。因為他認為他無須憑藉任何東西,需要隨外物的變化而變化,所以能內心平靜,任憑萬物變化而堅守大道這個根本。”

常季說:“您說的什麼意思呢?”

孔子說:“跟王駘不同的、沒有得道的人看來,人的肝膽不同,就像楚國越國的不同,差別很大;跟王駘一樣的得道之人看來,天下萬物沒有什麼不同。認為萬物齊同的人,不會分別什麼好看,什麼好聽,心念意識暢遊在大道的祥和平順境界,把萬物都看做一個整體,而不注重它們的不同和變化。失去一隻腳,只當是掉落了一塊土。”

常季說:“他修行自己,用自己的心智去端正自己的內心;以自己的內心去體會大道的恆常之心。可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聚集在他的周圍呢?”

仲尼曰:“人們不能用流動的水照鏡子,而只能用靜止的水照鏡子。只有靜止的水,才能使大家停止下來去照鏡子。樹木都是受命於大地,卻只有松柏得到道的真諦,能做到在冬天夏天同樣青青;人都是受命於天,卻只有堯舜得到大道真諦,居萬眾之上。他有幸可以用自己真樸的心性,去影響端正萬眾的心性。能保有初始願望去征伐,以毫不畏懼的心志,勇敢闖入萬軍之中,像這樣想要求取名聲的猛夫都可以做到,更何況能夠效法天地,俯瞰萬物,寄道性於人的形體,把耳目作表象,集萬千智慧於一身,而他的心神永不寂滅的得道之人呢!王駘這樣的人會自己選擇自己的昇天之日,人們都想要跟從他這樣做。他怎麼可能會把那些世俗之事(指前面所說立而教,坐而議)當作自己的事呢!”

原文:

申屠佳,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屠佳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屠佳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其執政乎?”

申屠佳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子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屠佳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遊於羿之彀(gou同夠)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茀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返。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譯文:

申屠佳是一個被刑罰砍掉一隻腳的人,他與鄭國的執政產一同在老師伯昏無人門下學習。一天,子產對申屠佳說:“下課後我先出去,你等一會兒再走;如果你要先走,我就等一會兒再走。過了一天,子產又跟申屠佳同堂上課,又對他說:“我先走,你等一會兒,你先走我等一會兒。今天我先走,你能等會兒再走嗎?還是不能等呢?況且你看見我也不知道避讓一下,你能跟我這個宰相一樣尊貴嗎?”

申屠佳說:“老師的門下,怎麼會有你這樣當宰相的?你是因為喜歡自己宰相之尊而看不起他人吧?你聽說過有句話說:‘鏡子明亮,灰塵就留不住;灰塵留住了,鏡子就不明亮。經常跟賢者交往,就會沒有過錯。今天你來這裡是要跟先生學習大道,卻無端說出這種話,你不感覺這太過分了嗎!’”

子產說:“你已經因為刖刑成為殘廢人了,還想要跟堯舜比德性,你還是衡量一下自己,好好反省吧!”

申屠佳說:“掩飾自己的過錯,認為自己不應該領受刖刑的人很多;承認自己過失,甘願接受刖刑懲罰的人很少。知道這樣經受懲罰,是無可奈何而安於接受命運安排,只有德性好的人才能做到。人生猶如在後羿射程之內活動的動物,射程中央又是最易被射中的地方。能不被射中,只是命運好罷了。人們因為自己沒被射中,還有兩隻腳,而恥笑我一隻腳的太多了。從前我會發怒,自從跟老師學習之後,我不會再生氣了。這不正是因為老師用他高尚的德性,洗滌我被矇蔽、汙染的心靈的結果嗎?我跟從老師學習十九年,他從未把我看作是殘疾人。今天我和你在老師這裡學習,就是為了精神能夠昇華,道德得到提高,而你卻在修心之外,計較我的形體缺陷,你這不是很過分嗎!”

子產窘迫,羞慚地說:“知錯了,請你不要再說了!”

原文: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即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安知夫之猶若是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譯文:

魯國有個被砍去腳趾的人,名叫叔山無趾。他用腳後跟走路去拜見孔子。孔子說:“你以前不謹慎,犯了事已經成這樣了,今天又來我這裡,怎麼能補救呢!”

無趾說:“我就是因為以前不知世務而輕率行為,才失掉了腳趾。我今天拜見你,就是因為我還有比腳趾更珍貴的生命存在,才想要好好保全它。上天沒有什麼不能覆蓋,大地沒有什麼不能承載,我把老師您看作天地,卻怎麼知道你是這樣的人呢!”

孔子說:“對不起,是孔丘淺陋了!你為什麼不進屋裡來,講一講你對大道的見解呢?”

無趾離開了。孔子對他的學生說:“你們要勤勉學習呀,叔山無趾是沒有腳趾的殘疾人,還努力學習以彌補以前犯的過錯,何況你們身體健全的人嘞!”

叔山無趾對老子說:“孔丘跟得道的至人相比,還差的遠吧?他怎麼老是擺出一副學者的架子,還用那些虛幻不實,奇談怪論的東西贏得名聲,他難道不知得道至人都是把這些東西當作束縛自己的枷鎖、桎梏的嗎!”

老子說:“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死和生是統一的,可與不可是一貫的這些大道之理,解除對他的束縛,這不行嗎?”

無趾說:“上天對他的懲罰,怎麼可以解除!”

{莊子在天地篇講德、形、神三者關係。人的生命,最重要的是德。德乃生之質。德全則形全。叔山無趾因少德而觸犯刑罰,導致形不全。因為害怕再失去生命,所以修行道德之理,要自己精、氣、神健全。精氣神全則可以全身終命。而孔子因為鄙視無趾殘疾,又高高在上,反映他我執意識太強,因而被無趾看不起。人們的我執意識最是阻礙道德修行,猶如精神枷鎖,且只能自己解除。這也表現了通道難,傳道難。莊子說,其心不以為然也,天門弗開也。心結打不開,任憑別人怎麼說都沒有用。這就是無趾說的,天刑之,安可解。只有等他自己明白了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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