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零之筆記。從今天起我們開始講紅樓夢第四回。我記得這一回上學的時候學過，但老師怎麼講的，已經想不起來了，也不知道現在的課本里還有沒有這一回了。教育部門把這一回選入教科書，肯定是有他的考慮啊，但僅從藝術水準上來看，第四回的質量著實是不高。尤其是它緊接在精彩紛呈的第三回之後，兩下一對比，這個差距就更加明顯了。當然，吐槽歸吐槽，該講的咱們還是得講一講。咱們就先從回目說起。

第四回的回目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各個古本基本都一致。這回目的上下兩句，說的其實是同一件事，就是賈雨村判的薛蟠這樁案子。但第四回其實有兩段重要情節。一個是葫蘆案，另一個是薛家入住榮國府。所以我覺得回目的上下兩句應該分別說這兩件事比較好，希望曹公有空的時候，把它修改修改哈。

回目之後有一首回前詩，“捐軀報國恩，未報軀猶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這首詩僅存於列藏本和夢稿本，連甲戌本都沒有這首詩。

夢稿本

列藏本咱們提過很多次了，就不再說了。這個夢稿本，之前老零講古本源流時沒有說，這裡就簡單介紹一下。夢稿本共有120回，因書中有多處題有“紅樓夢稿”這幾個字，所以叫它夢稿本。這個本子較早的一個收藏者是清末的藏書家楊繼振，所以也叫楊藏本。在第78回回末有“蘭墅閱過”的字樣。蘭墅是高鶚的號，所以這個本子也叫“高閱本”。

這個本子的成分非常複雜，它的前80回像是某個脂本的過錄本，並且存有脂批；但它又有後40回續書，且這個本子出現於程高本之前。所以有說法認為，高鶚並不是後40回的原作者，他也是根據某個無名氏創作的續書整理改編的。

這首詩如果只出現在夢稿本上，那麼我們會懷疑它不是曹雪芹親筆。但既然列藏本也有，那它就有可能是曹雪芹寫的。沒錯，就是這麼雙標。

列藏本

有可能啊，脂硯齋在整理甲戌本、庚辰本等本子時，老曹還沒有擬好這首詩，後來才補上的。也有人認為，是因為這首詩諷刺官場太狠，太敏感，所以給刪掉的。

反正不管它是不是老曹寫的吧，這首詩確實是諷刺詩，但它的文辭和用意，都比較粗糲比較扁平，說難聽點兒，就是水平有點次。所以這首詩也沒什麼可多分析的，咱們簡單說一下就行了。

捐軀報國恩，未報軀猶在。就是說臣子做慷慨激昂狀，我要報效朝廷，我要報答君恩，我要為江山社稷捐軀。但是呢，“眼底物多情”，眼底物可以理解為財富地位，也可以理解為升遷的機會。放到賈雨村身上呢，就是一個巴結四大家族的機會。既然機會難得，那就“君恩或可待”吧，報答君恩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要說諷刺的力度，那確實是挺諷刺的，但是我感覺諷刺得不是太高階。行吧，咱們也就不吐槽這首詩了，這不重要，咱們還是看正文。

第四回一開頭，是說黛玉和姊妹們到王夫人房裡來，而王夫人此刻正忙著研究薛蟠這件案子的事，她們不敢打擾，就出來，到李紈那裡去了。

然後對李紈進行了一個介紹。李紈的父親叫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祭酒本意是指在祭祀儀式上，首先出來祭酒的那個人。這個人一般都是長者、尊者。所以祭酒也被引申為管事的，一把手，業務骨幹等等。比如曹操的大謀士郭嘉，他的官職是軍師祭酒，就是說他是首席軍師。國子監是國家最高學府，並且總管各類官學，所以國子監祭酒呢，就相當於國立大學校長和教育部部長。

清朝時，國子監祭酒是從四品的官，不算太高。不過賈家可能和李家關係不錯，而且李家是搞教育的嘛，可能門生遍天下，當官的多多少少都和李家有點關係，所以這也是條挺粗的大腿。因此榮國府就讓當家人賈政的長子賈珠，娶了李紈。在四大家族內部聯姻這個大背景下，賈珠這個婚結得還比較另類。

李家是詩書門第，原文說，“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但李守中承繼家業以後呢，卻說女兒無才便有德，所以就不讓李紈多讀書，只讀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女四書咱們以前提到過，包括東漢女史學家班昭所著的《女誡》，明成祖朱棣的皇后徐氏所編著的《內訓》，唐朝女學士宋若莘的《女論語》，明末儒學者王相之母劉氏所著的《女範捷錄》。列女傳一般認為是西漢經學家劉向所著，講了一百多位古代婦女的事蹟，但此書的作者尚存在爭議。賢媛集則查無此書，不過顧名思義，它肯定和女四書、列女傳一樣，也是宣揚禮教女德的。

所以呢，李紈雖然也算是有點文化啊，但與釵黛湘她們比起來就相形見絀了，後來在大觀園裡作詩聯句，也能看得出來這一點。而她的兩個堂妹，李紋和李綺，尤其是李紋，文學水平可能都比她高。

書裡說，李守中要她“以紡績井臼為要”，所以給她起名李紈，字宮裁。紡績是紡紗紡線，井臼是打水、舂米，就是代指家務勞動了。她名字的“紈”字是指細絹，有個詞叫“紈素”，就是潔白的細絹，這個名字也象徵著李紈比較高潔樸素，不鋪張浪費，不作妖。

她字宮裁，也是紅樓夢裡唯一明確有字的女性。像黛玉就沒有字，寶玉問她有沒有字時，她說無字。寶釵、湘雲、三春等等，書裡也沒說她們有沒有字。唯一明明白白寫出有字的就是李紈，可能是想突出她家是詩書之家吧，給女孩子起名字也是全套的。不過她這個字和讀書倒沒什麼關係，宮裁的諧音是“工裁”，還是指女工那些事。

可惜李紈命不好，丈夫賈珠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了一子，就是賈蘭。李紈雖然年紀輕輕，喪夫之後便心如槁木，除了侍親養子，就是陪著賈府的姑娘們做做針線讀讀書。在他父親李守中這個地方有一條批語說“妙！蓋雲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就是說李紈姓李就是暗指理學的那個理。咱們之前講正邪兩賦時曾經提過，程朱理學所提的封建道德觀，是對女性的一種極大的禁錮。李紈自小在那樣的教育下長大，讀的又都是那樣的書，所以丈夫去世後，她也就再沒有什麼其他的念想，就“以理自守”了。

不過還是要多說一句啊，李紈真的就特別佛系，與世無爭，心如槁木嗎？後來，她與王熙鳳要錢辦詩社的時候，那叫一個得理不饒人，不對呀，那件事她算不得有理，應該叫無理不饒人，藉著平兒的事把鳳姐都噎得說不出話。

辦詩社她也是最積極響應的人之一，主動提出要當社長。賈寶玉過生日要徹夜開party，她非但不阻止，而且欣然前往，還替他們找理由開脫。凡此種種，都說明她也是有脾氣有算計的，也是有對生命的熱情的，也是有對美好生活的嚮往的，只不過大多數時候呢，她都是給壓抑住了。可見，所謂的“以理自守”，對人性是多大的一種傷害。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以後我們再細說。

接下來筆鋒一轉，就到了本回的重要情節，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在宋元時期，民間口語有個詞叫“胡盧提”，就是含混不清，糊里糊塗的意思，後來傳來傳去，就寫成了植物的這個“葫蘆”了。

字面上看，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就是糊塗的人亂判了個糊塗的案子。但實際上，賈雨村和那個門子，這兩個人插上毛比猴都精，他怎麼可能糊塗嘛。所以這句話是個反諷，是說他們假裝糊塗，胡亂判了此案。另外這兩個人都是從葫蘆廟出來的，這也是一語雙關。

那這裡就有個問題了，葫蘆僧究竟指的是誰？一般認為指的是賈雨村，但賈雨村當年並沒有出家，他只是寄住在葫蘆廟，不能說是“僧”。如果說的是門子，他當年確實是葫蘆廟裡的小沙彌，但他並沒有判案的權力。所以老零覺得葫蘆僧應該是一個合稱，指的是他們兩人沆瀣一氣，一個出謀，一個拍板，就把這案子稀裡糊塗地了結了。

這個案子是怎麼回事，大家想必都知道了。老零也就不照著原文說了，就按照事情發生的時間順序捋一下。大概七八年前，甄英蓮被拐子拐走。這柺子養她養到了十二三歲，然後帶出來賣，被一個叫馮淵的小鄉宦之子看上了。馮淵諧音是“逢冤”，這裡有條批語說，“真是冤孽相逢”。是說英蓮和馮淵的相遇是冤孽相逢。還有一種解讀，就是指馮淵遭逢冤情，白白被打死，無人給他主持公道。

馮淵父母早亡，又沒有兄弟，就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他本來是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酷愛男風在那個時代還是挺常見的啊，很多富家公子哥都好這一口兒，紅樓夢裡就有不少例子。不過那些公子哥兒一般都是男女通吃，但這個馮淵卻是最厭女子，所以可能他那方面的取向真的就是這個樣。

哎，但是他見了英蓮之後，就要把英蓮買來當妾。並且他發誓說，從此以後再不結交男子了，也不再娶第二個女子了。這可確實叫做情深一往，冤孽相逢啊，連自己的取向都給扭轉了。如果要評紅樓夢中的痴情人，老零一定給馮淵投一票。

而對於英蓮來說，作為一個被拐賣的孩子，既然回不了家，假如真能嫁給馮淵，也勉強算一個不錯的歸宿了。雖然馮淵把她買來是當妾，但馮淵是沒有正妻的，而且也發誓說不再娶其他人了。那麼英蓮的地位實際上就和正妻沒什麼區別了，也不會有三妻四妾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事。

馮淵看上英蓮後，就給柺子付了錢，約定三天後，找個良辰吉日再娶進門，可見馮淵對英蓮算是很上心很尊重了。回想當日賈雨村娶嬌杏當妾，當晚就用小轎把人抬回家了，可沒管什麼吉日不吉日的。

這柺子帶著英蓮輾轉各地叫賣，來到此地時，恰好租的就是門子的房子，所以門子才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柺子不在家的時候，門子曾找英蓮搭話，可能是問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原父母，自己是哪裡人等等。英蓮說，她被拐子打怕了，不敢說，又說她不記得小時候的事。這門子顯然也留了個心眼，並沒有告訴英蓮她身世的真相。

英蓮被賣出去的那一天，趁柺子喝醉了的時候，英蓮嘆了一聲，說“我今日罪孽可滿了。”老零每次讀到這句話時。都有點鼻子發酸。這英蓮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暗無天日之下，她只能給自己洗腦，說這不是世界的錯，不是社會的錯，不是人販子的錯，是我自己有罪，我過的每一天都是在渡劫，都是在贖罪。如今我終於罪孽滿了，老天垂憐我，今後我能做個人了。你想想，這得有多麼痛苦、多麼無奈、多麼絕望，才需要這樣自我麻醉。如果不麻醉自己，可能她早已不想活了。

在這裡老零說句題外話，拐賣兒童這個事現在也依然存在。我祝願所有失去家的孩子，終有一天都能回家。我希望所有把人當牲畜一樣販賣的人販子，都會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如果有漏網之魚，那他也必遭天譴。

言歸正傳。馮淵打算三天之後再娶英蓮，當時英蓮就有些憂慮，生怕夜長夢多，門子還好心安慰了她幾句。但不想這個柺子真的是喪心病狂毫無底線，馮淵前腳剛走，柺子轉手又把英蓮賣給了薛蟠。他是想一舉捲了兩家的錢，然後跑路，但是活該倒黴，沒跑成，被兩家抓住揍了個臭死。而且這兩家都不要錢，只要人。估計是面對面嗆嗆起來了，那薛蟠豈是個好脾氣的，還能跟你好好商量？讓手下人一擁而上一通亂打，就把馮淵打死了，把英蓮搶走了。

這裡有很關鍵的一筆啊，這薛蟠是“生拖死拽”把英蓮給搶去的。這就是作者生怕有人會這麼以為，說英蓮就是個木頭人，認了命，反正你倆打唄，誰打贏了我跟誰。甚至覺得薛家有權有勢富甲一方，說不定英蓮願意跟他去啊？跟著薛蟠也沒什麼不好啊？但從“生拖死拽”來看，顯然英蓮是有自己的傾向，有自己的選擇的，她願意跟落魄公子馮淵一塊過日子，而不願意跟“使錢如土”的薛蟠。

所以我們不妨想象一下，假如英蓮主動表示願意跟薛蟠，可能這一架也就打不起來。馮淵一看，既然你心都不在我這而，那我也就別得罪薛家了，把銀子退給我就得了。而正因為兩人都覺得找到了真愛，捨不得對方，這才要與薛家以死相抗。而薛蟠顯然是不懂什麼真愛不真愛的，他要的就是人。所以矯情點兒說，這是一個愛與欲的衝突釀成的慘劇。哈哈，這只是老零在腦子裡給加的戲啊，書裡並沒有寫那麼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從頭至尾，英蓮都沒有選擇人生的權利。遇到了馮淵，這不是她的選擇，僅僅是運氣好。但轉瞬之間，她即將到手的幸福又得而復失。而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她能把控的。

在前80回裡，直到夏金桂出來之前，書裡並沒有明寫薛蟠如何虐待英蓮，薛姨媽對她也還不錯，寶釵把她當成姊妹一樣看待，還有黛玉、湘雲這樣的良師益友。這麼一看，似乎英蓮的小日子過得還不錯，好像她被搶走這件事的悲劇性被沖淡了許多。但老零在之前講嬌杏的時候就已經說過，紅樓夢想要展現的悲劇，並不僅表現在某個人的日子過得好還是壞。命不由己——這才是人世間最大的悲劇。

好，咱們接著往下說。馮淵被打死後，他的家僕把薛家告到了官府，但告了一年也無人理會。此時恰巧賈雨村走馬上任，於是馮家又來告。這是賈雨村復職後接到的第一個案子，他聽了案情經過後，頓時怒髮衝冠，“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新官上任嘛，肯定是想做出點成績來，捐軀報國恩嘛。因為薛蟠他們已經啟程入京了，所以賈雨村要發籤，把他家族裡的人拘過來審問，還要簽發海捕文書。海捕文書就是全國通緝令，上有犯人的姓名、畫像等，貼在各城門關卡處。這一看，好像真有不拿到犯人誓不罷休的勁頭。

但就在此時，門子向賈雨村使眼色。他心中犯疑，就暫且退堂，把門子叫來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而門子呢，就給他遞了一張本省的護官符。護官符可謂是本回的回眼了，可以說第四回就是為了引出這個護官符而存在的。下一期，咱們就來聊一聊這張護官符。感謝大家的支援，咱們下期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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