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不錯，已經主動要求把老丁的鋪蓋卷挪到東面的新房子裡，我走過朦朧月光下的黑暗院子，時光彷彿回到了三年前的夏日，那個時候我就是這樣扛著老丁的鋪蓋捲走進李墨蘭的院子，只不過那個時候兩個院子之間還有一道圍牆，幾乎間隔住彼此房間的昏黃燈光，從老丁和李墨蘭結婚到現在一晃三年已經過去，夜晚再也聽不見老丁剛結婚時歡快的口哨聲，我曾經以為那是老丁在向我炫耀脫離苦海的愉悅心情，我也隔著窗子努力地吹出聲響，可嘴巴就像一把小噴壺，口水碎沫飛舞蓬勃，可我依舊在吹，沒有老丁鼾聲雷動的夜晚我很快樂。老丁成為這房間裡的“稀客”，除了裡墨蘭房間裡的一日三餐能讓我們兩人聚在一起，我們好像真正成為彼此眼中的可有可無，感謝李墨蘭娶了老丁，讓我們彼此成全。自由萬歲，扎西德勒！

我把老丁的鋪蓋卷放在土炕上，然後就沒來由地“嘿嘿”笑出聲來，笑什麼呢？當初我未經過老丁同意就把他的被褥連同枕頭很徹底地摔拋在幾十米之外李墨蘭的土炕上，然後在夜晚厚顏無恥地獨自高興熟睡，而現在又很不要臉地主動把三年前幾乎嗤之以鼻的嫌棄之物扛抱回來，然後又因此發笑，我心裡有病吧？我沒病，健康到熱血騰騰，應該是我長大了吧！

我躺在土炕上，背對著老丁。月亮正對著視窗，夜色把月光碟剝得又清又淡，周圍的事物虛實不清，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輪廓。我感覺有一雙眼睛正盯著我，那是我爹老丁的眼睛，我確信！

我怎麼能入老丁的“法眼”呢？以我以前在他眼中的劣跡斑斑，他應該背對著我才是最合理的睡覺姿勢。如果我這個時候猛然地翻轉身子，他是否會尷尬萬分，這是驚喜還是驚悚？

我很好奇，開始我的表演吧。我調整好上下眼皮的寬度，不經意地翻轉身體，動作毫無瑕疵，任誰人看來都會覺得我是在調整一個更舒服的睡覺姿勢。

老丁很聰明，身體也翻轉過去，後背正對著我，可不管他如何掩飾，我仍然能在昏暗之中捕捉到一絲慌亂。他剛才一定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確信！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偷偷地盯著我看的呢？一年前還是兩年前，還是更久以前？如果不是我長大後心智健全而敏感，怎麼能去在意昏暗之中老丁偷看我的目光，這將會是還要隱藏多久的悲哀？老丁你真行！

姜紙月在李墨蘭的院子裡大聲喊我，我中考回村後的第一個夏天早晨好像就在這雞犬不寧中開始了吧！

昨夜在我睡著以後下過一場小雨，太陽昇起時窗臺上面還是一片潮溼。老丁肩膀上面扛著一捆漁網，從院子裡一晃而過，他又準備去嘎子河捕魚。我縱身一躍，從視窗跳進院子。對於這種十幾年也不曾改變的惡習，老丁已經司空見慣，他回頭看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整理他的漁網。

“老丁……爹，你要去嘎子河捕魚嗎？”我明知故問，這應該是許多年來我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

老丁的手突然抖了一下，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那一瞬間他應該會沒有準備的愕然。如果把時間往前迅速地推過去，把我這許多年來和他說過話堆放在一起，那應該是多麼讓人驚心的楚楚可憐，而且這麼多年以來，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上一次喊他“爹”的時候應該是在多久以前。

“爹，還有多餘的漁網不？能攔住村北的小河就行。”雖然只過了幾秒鐘，我喊“爹”的熟練程度已經明顯提高，我這個“賤人”。

老丁有些尷尬，可我明顯地看出來他正盡力掩飾和阻擋臉上將到達終點的笑容。對於他來說，這應該是劈頭蓋臉的天降之福，在這之前，他這個爹當的有多悲哀，自己的兒子愣是當著他的面兒呼喊“老丁”，而且一喊就是十幾年，在外人看來這絕對是對血緣關係的褻瀆，但老丁毫無辦法，木板條都開啟光了，上面掛滿我的表皮及血細胞，到頭來還不是迎面撲過來的“老丁”兩個字嗎？

老丁好像頭一天當爹，行動上有抑制不住的慌張，他從一捆漁網裡面拆出幾片，對我說：“一定要小心點兒，這幾天嘎子河開閘放水，村北的河水也會漲滿，如果下暴雨就不要去了，特別要看好你妹子。”

我清楚我自己有多尿性，十幾年來，從夏至到立秋只要天氣晴好，我幾乎都是泡在村北的河水裡，特別是大人們睡午覺的時候，我在村北河邊耍的不亦樂乎，我站土橋下面露出的半截水泥管上面，縱身一躍，揚起一片白亮的水花，憋住一口氣，能一猛子竄出三十幾米遠，耍累了就像死青蛙一樣仰躺在河岸的青草裡，太陽把胳膊肚皮曬成黑亮。我的那個喉結很大的老師用指甲在我胳膊上輕輕劃過就會出現一條白痕，然後就有大聲的訓斥飄出門窗，他曾經滿懷擔心地對我爹說，看好你的猴崽子。可我爹覺得我八字絕對夠硬，這麼多年來，他平均每週輪一次板子都沒讓我折服，區區小河水又能把我怎麼樣呢？但是在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和我同住宿舍的一個漂亮少年卻因為在嘎子河游泳一去不回，教我英語的陳老師哭到眼睛紅腫，那時候我才有些後怕。就我那幾下“狗刨子”在迅疾的河水面前有什麼抵抗之力？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平安長大，曾經和我一起走過村西野麻地的早亡少年是多麼的令人悲哀，他連墳塋都不配擁有。

“爹，你也要注意安全。”

我爹點點頭。

​（白城四中三班老葛 2022年8月23日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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