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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情散文: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由 億聰起名鄉土文學社 發表于 美食2021-12-14

文:江鳳鳴

除夕,和大多數的中國人一樣,我是守在電視機前度過的。雖然,我差不多已經在城市裡生活了大半輩子,但是,習俗這個東西是這樣的頑固,我卻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山裡人。放鞭炮,貼春聯,吃年夜飯,穿新衣,走親戚,鄉親鄰里互相拜年,沒有了這些年俗,就不是中國人。這個春節,我領了妻兒,早早地先去拜了爹孃。然後,買了年貨送給岳父岳母。回到家,蒸了年糕,包了餃子。春節,我不由得憶起許多過往的事。

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我是我這輩人家族裡的長子長孫,家譜上排的是“鳳”字輩。我出生在一個濱海小鎮。我的祖父是個地道的山裡人,老爺子命苦啊,年輕時,在山上伐過木、在大江裡放過木排,日子稍微好點了,又來了日本鬼子。他這一輩子就是個種地的農民,幾乎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解放後,合作化、大躍進、割資本主義尾巴,割走了他磨豆腐的最後一頭驢。三年自然災害,他餓得渾身水腫,面板都透明,要不是我爹從部隊弄了塊豬皮給他熬油,每天稀飯裡滴上一滴,他早就熬不過去了。他快七十歲了才有我這個孫子,我就是他的命根子。我也自以為是他思想的傳人。我有記憶的第一個春節,是在一個叫做七里嵐的小山村度過的,那年,我三歲。七里嵐是我的祖居地,她是我生命的根。

我的父母都是少小離家的軍人,職業和職責使他們遠離家鄉,他們往往割捨對家鄉的愛,來換取更多人家庭的溫馨。這樣,習俗傳承的責任就落在我的身上。年三十,一大早祖父就起床清掃庭院,清理驢棚豬圈,整理東西廂房。老祖母開始燒水、洗菜準備一家人的年夜飯。沒有出嫁的小姑媽一趟趟的到河沿上挑水。我的任務是把家中的雞全都轟出去,免得它們像往常一樣亂屙亂拉。

一切準備就緒了,祖父開始淨手,然後是恭恭敬敬地張掛祖宗的畫影,在正堂的條桌上排放列祖列宗的排位,上香。整隻的牛頭和豬頭被放在排位前的方桌上,方桌的前排還有糖果、插了大紅棗的饃饃、用木製模具刻制的各種麵食,形狀有魚、雞、羊、兔、豬,還有元寶。五、六十年代,鄉下窮啊,吃不起葷的,農民就弄些麵食充數。供桌上的供品還有蘋果、鴨梨、山楂、大棗、核桃、花生,這些都是自家地裡、樹上生的長的。為了表示對列祖列宗的敬意,祖母在供桌上鋪了靛藍的桌布,桌布很寬大,一直蓋到桌腿。中國的農民不大信神,但對祖宗的崇拜卻非常的虔誠。正是對祖宗的崇敬千年不改,萬年不易,才使得我們這個古國的文明一脈傳承。

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然後,祖父就領著我從院門到二道門、正屋門、堂屋門、南房門、廂房門以至驢棚、豬圈門都插上香,點燃它們。山裡黑得早,四點來鍾,祖父就開始點鞭炮,我們這裡的鞭炮是在家裡的大堂上點燃了,噼裡啪啦地往外走,一直走到院門前,然後插在房門上,這叫做驅鬼。把家裡的小鬼趕出去。這當口,祖父就領著我貼門神,祖父說,貼了門神,小鬼就不敢進來了,一年就平安啦。

我自小沒有父母管教,人小鬼大,機靈頑皮。趁著大人們忙活,鑽進供桌的圍布里,把小手從條桌和供桌間的縫隙伸出去,偷了供桌上的東西,悄悄地躲在桌子底下吃。鄉下的孩子,只有到了年節才能看到這樣多的吃食,早就像饞狗、饞貓似的垂涎三尺。奶奶見供桌上的瓜果少了,就對小姑嗎說:瞧,祖宗顯靈了。早就洞察我一舉一動的小姑媽說:只怕是桌子底下還藏著個小祖宗呢。祖母就伸進手來,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拖了出去。好在是年節,老人家高興,要是在平時,她會把我的腦袋夾在褲襠裡,用笤帚疙瘩狠抽我的屁股。

天黑了,家裡點上煤油燈,照壁上點上香油燈,壁龕上供上菩薩。我先是被拉到祖宗畫影前,和大人們一起給列祖列宗磕頭,然後是給祖父祖母磕頭。這趟頭得磕兩趟,我得把爹孃的義務代替了。等我爬起來後,就有五分錢的賞賜。我的堂弟妹們羨慕得眼睛瞪得和牛眼一般大。當年的五分錢可以讓小姑媽扎一年的紅頭繩。家宴開始,我和祖父祖母還有叔父在火炕上架一個小炕桌吃。其他人,不管男女老少,統統在堂屋裡架了大桌子吃。在老家,長子長孫的榮耀,是在炕桌上才能體現的。

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我當兵後,第一回休探親假,也是個春節。我沒有看望父母,而是去探望小山村裡的老祖母。那個春節,我買了不少的點心,有了津貼,我要去孝敬愛我的人。當兵的第一年,我每個月只有六塊錢津貼費,我只用一塊錢,買牙膏、信封、信紙,剩下五元錢統統寄回鄉下,給自小疼我的老祖母。這錢祖母一分也沒用,她藏在炕頭上,要攢著給她的長孫娶媳婦。每當鄉郵員送來匯單,她就高聲叫著:看我的大孫子寄錢來了!那份自豪,讓整個小山村裡的人都羨慕。村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前街上三奶奶的孫子是個懂事的孝順孩子。

那年我十八歲,當了班長,每個月有了十六塊大洋。那個時候,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開,農村比我三歲時還要窮。那些“寧願要資本主義的草,不要社會主義的苗”的混蛋,還在朝上當權。祖父在我當兵的前一年去世了,臨死手裡還捏著他一輩子不曾脫手的鋤頭。中國的農民,苦啊。我們家因為缺少勞力,祖父一天的工分,只值5分錢,在城裡都買不到一隻棒冰。一年辛勞,不但沒有積蓄,公社裡分了糧食,還欠隊裡的糧食錢。要不是子孫們在外當兵掙錢,連飯也吃不上啊。看著現在的幸福生活,想到祖父辛勞一生不曾過上一天好日子,我總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那個春節,只有老祖母一個人在村口等我。自從七歲離開故鄉,被父母接到河北讀書,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雖然,期間也曾幾度返鄉看望爺爺奶奶,但都是來去匆匆。聽說長孫要回來了,瘦小的祖母,在寒風中,就像一棵隨時要被颳倒的小草,顫巍巍地在村口搖晃著。這一年的三十,漫天飄著大雪。我遠遠地看見了祖母的身影,趕緊搶上幾步把祖母扛在了肩上,大步流星地向村裡走去,滿街的人都出來看這祖孫兩人,笑聲響徹了整個山村。

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回到家,祖孫兩人張羅著過年。奶奶說:大鳳啊,這些年,這運動,那運動,把個好好的日子折騰窮了。你瞧瞧,啥吃食也沒有了,就剩下這幾顆花生米種子了,咱把它碾了,弄頓餃子吃吧。於是,我和奶奶用小磨,碾了些花生,加了些麵粉,和了些紅糖,切了三根蔥,包了些說不上是啥味道的餃子,過了年。三十幾年後,我在電視上,聽到國家領導人說出“不折騰”三個字時,一下子就有淚水湧了出來。這幾十年,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受盡了折騰的痛苦,我們的子孫後代要永遠牢記,再也不能胡折騰了。

吃了年夜飯,我把從部隊帶回來的點心,一樣樣地拿給奶奶看。奶奶看著這些城裡的稀罕玩意,滿臉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趕緊地囑咐我:初二、初三拜姑姑,你帶了去給你的姑媽們嚐嚐稀罕。我有四個姑媽,都是老實的農民人家。奶奶尤其疼愛小姑媽,讓我把最好的一盒點心給她送去。而她自己留下的一個有壽桃的大蛋糕,一直沒有捨得吃。後來小姑媽寫信告訴我:那個蛋糕,奶奶從冬看到夏,直到上面生滿了黴,長出長長的毛。這年的年三十,我沒有給祖母磕頭,而是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軍禮。

轉業到江南,娶了母親家鄉的女子。我遵了父命,帶了新娘回家鄉舉辦婚禮。這年也是個春節。

老祖母已經九十高齡了。小時候我常聽她唸叨:“不怕兒孫晚,就怕壽命短”。她老人家福氣好啊,終於等到了改革開放,過上了好日子。原本她已經被叔父接到城裡住了,聽說長孫要回家辦婚禮,就冒了嚴寒從城裡往山裡奔,一路的牛車顛簸,她卻精神旺健。村裡人聽說大鳳娶了個太湖畔的女子,小山村頓時熱鬧起來。正是新年裡,家家戶戶都貼了門神,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往我家的院子裡擠,就連小孩子也要看看城裡的新娘子是個什麼模樣,嚇得妻鑽進了上房不敢見人。老祖母對城裡來的長孫媳婦格外開恩,不僅破天荒地讓她上了炕桌,見她不會盤腿,還給了她一床棉被,讓她坐著吃飯。第二天,村裡從村頭到村尾擺下了一字長蛇式的婚宴桌。有人抱來雞,有人拎來豬肉,還有人推來整車的白菜、粉條,我家族的長輩男人們抱來了幾十罈子的自釀老白乾。村口支起了大鍋,嬸孃們自發地來燒火做菜。婚禮稀裡糊塗地開始了,拜了老祖母后,我們就一路地為鄉親們敬酒。村口的大鍋一直燒了三天三夜,每天都有人從家裡拿了可以吃的東西來放在鍋裡煮。山村裡的人們是淳樸的,一家娶親,就是全村人家娶親。就這樣狂歡了三天三夜。人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山裡人是淳樸的,他們吃了喝了醉了就嗚哩哇啦地唱山歌,他們忘了過去的苦難,大聲笑著、唱著,歌頌新時代給他們帶來的好生活。

最後一次在家鄉過春節,是有了兒子之後。兒子五歲的時候,老祖母九十五歲了。老人家要看看她的重孫子,重孫是她的根啊。老人家已經老得有些糊塗了,對眼前的兒孫也有些認不得了,時常把叔父喊做姐夫。叔父來信說,你老奶奶想你呢,叫你家來。要帶了媳婦孩子一起來。我雖然在單位很忙,還是請了假,趕回家鄉去。

兒子雖然小,但是很乖巧,見了面就大聲地喊:老祖宗好!江南的孩子都管媽媽叫娘,管奶奶叫老親孃,再往上就叫老太太。兒子乖巧,叫老祖宗,把老太太高興壞了。祖母樂呵呵地對我說,大鳳啊,你有種,到底給我養了個帶把的。咱家的香火不愁了。奇怪的是,糊塗了好幾年的祖母,一次也沒有認錯我。叔父有些嫉妒地說,還是長孫在老太太的心裡份量重啊。

鄉情散文: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春節,我記憶裡的小山村

這次回鄉過年,經過改革開放,手頭上有錢了。我買了很多江南精緻的食品、點心。祖母很開心,一樣樣地給鄉親們看。逢人就說:看啊,我大孫子在城裡帶來的,他住一個好大的城市,掙好多的錢。小山村裡的鄉親們就恭喜她:老太太有福氣啊,咱七里嵐的娃子也有出息。其實,上門來的親戚、鄉鄰,每個人都想著來祖母這裡領一份稀奇物件或食品回家。老祖母都樂呵呵地滿足他們。等我們準備回南方的時候,妻子和兒子忽然發現,我們的行李箱裡,堆滿了鄉親們送的土特產、小玩意。我們走出村口的時候,發現整個村子的人,都來送行。妻子很感動,眼淚很快落了下來。雖然這個蠻子媳婦講的話他們一句也聽不懂,但是姑媽、嬸孃們,還是一遍一遍地和她互道珍重。妻雖然只到過七里嵐兩次,但是卻和山裡人感情很深。村裡人都說,這是他們見過的最漂亮的妹子。其實,妻並不漂亮,不過水鄉女子在鄉親們眼裡有些異樣罷了。

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兒子已經是大學生了。小時候在鄉下過年的光景,他已經不大記得了。我也再沒有回過家鄉,七里嵐——那個生我養我的小山村。因為疼我愛我的祖父祖母都上天國去了。也許村裡上了年紀的人,還記得有個叫大鳳的孩子,去了南方,還曾經很風光地回來,看望過他的祖父祖母,在家鄉熱熱鬧鬧地過春節。

然而,在我現在生活的城市裡,沒有大鳳,沒人知道他是誰。城市裡表面熱鬧的春節,其實很沒有情趣,於是,人們只好在電視機前,傻傻地傻笑。而我每當春節,總是想起丘陵起伏的那個小山村。鄉間的春節是那樣的有趣,人是那樣的厚道。

我記憶中的山村春節,是一份深深的鄉情。她就像家鄉南嶺上的山泉,那樣甘醇,那樣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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