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長徹

首發公眾號：甘北

今天騎車下班回家路上，被人遠遠的攔住了。

我一捏急剎，停在了一個打扮體面的中年人面前。

他絮絮叨叨的，跟我說著些囫圇的話。

“那個，姑娘我不是來要錢的。

我是從安徽過來，要找孩子的，要去XX地鐵站坐車。“

我以為他是要問去地鐵站路，剛準備掏出手機查一下導航，結果他反手一指前面的公交總站：“你能不能幫我買張地鐵票？”

哦，說到底還是要錢。

我搖搖手，他還要辯解：我不是要錢啊，你去給我買張票就行啊！

我聽著想笑：做戲也要做全套吧？在公交總站給你買地鐵票？

我果斷踏上腳踏車，飛快地騎走了。

他在我身後，重重重重的，“呸”的一聲，啐了一口濃痰。

我腳下蹬的飛快，心情竟也飛揚起來：這種人，還好沒給他錢。

其實我從前，是個特別樂善好施的人，雖然我家裡打小就不富庶。

父親在一個半倒不倒的廠子裡做了一輩子工人，母親揹著農村戶口來城裡做臨時工，在南京這樣的大城市裡，兩個人的收入加起來不到五千塊。

我們家住了將近三十年的毛坯房，二十多年都沒有空調，南京的冬天冷到零下，夏天熱起來四十多度，一家三口，抗寒靠抖，扛熱靠硬熬。

但他們給我的愛從未少過分毫，也並沒有因為家裡窮而卑賤，全家人生活節儉，但依舊始終教育我樂於助人，善良豁達。

還記得小時候，我和我媽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有順手撿空的飲料瓶易拉罐的習慣，家門口就有個廢品收購站去，賣來幾塊幾毛錢，都可以補貼家用。

有一次有個老奶奶站在花壇邊上，佝僂著身子，伸手夠一個大可樂瓶——

那個瓶子能賣五毛，是一筆“鉅款”。

我眼尖看見，輕車熟路地翻進花壇，開心地舉起瓶子衝我媽揮手，我媽笑了笑，跟我說：給奶奶。

我乖巧地把瓶子遞過去。

等我翻下花壇，我媽說：雖然咱們也撿瓶子賣錢，但這個瓶子是奶奶先看到的，你是在幫奶奶撿東西，就要把東西給奶奶，知道了不？

我懵懂的點頭。

在這樣寬厚的教育下，“窮”沒在我身上烙下什麼悽苦的印記，反倒讓我有些過度愚昧的善良。

比如有乞丐追上來要錢的時候，我只要轉過身，眨巴著大眼睛看向我爸，他就會給我幾毛零錢，讓我給人家。

我又不懂掙錢的辛苦，自然不心疼。

有一次，我都已經上了初中，在家門口，一男一女向我要6塊錢坐車回家，我毫不猶豫的給了。

回家之後隨口跟我媽說這事，說的時候我還滿臉驕傲，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人好事。

沒想到，我媽不僅沒表揚我，反而欲說還休的，把我說了一頓。

她說自己賺錢的不容易，說我不該胡亂輕信別人，她文化程度不高，總也說不清楚，反而是我理直氣壯：人家回不了家了，我幫幫人家怎麼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種“無用”的善良，直到上了高中。

高中的時候我還沒有手機，晚自習十點半下課，我習慣在學校門口的小店裡，花兩毛錢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平安，再騎半個小時腳踏車回家。

時間久了，跟小店老闆也相熟了不少。有天我遞給他一塊錢電話費，他忽然問我：昨天不是剛找了你八毛錢嗎？怎麼又沒零錢了？

我歪著頭回想了一下：哦，中午出來吃飯，順手就給學校門口要飯的老大爺了。

老闆把找回來的零錢遞給我：“吶，你們這樣，就很不好。”

我不解地看著他。

“那個老頭，天天就知道找你們這些學生要錢。學生的錢還不都是父母給的？前幾天，我跟他說，我給你五塊錢，你把我店門口的這塊地掃了，他理都沒理我，又去找你們這些學生了。明明能靠勞動掙錢，非要去乞討，就你們還慣著他。”

我似懂非懂，好像明白過來一些。

後來又有一次，我在臨街的一排休閒區桌椅上坐著看書，突然，有一對中年夫妻湊了過來。

兩個人圍著我，羅圈磕來回嘮，一會說自己一天沒吃東西了想去買點吃的，一會說自己要回家了沒錢坐車，說到“我們是來城裡找孩子”的時候，我實在是被嘮叨煩了，心裡略略鬆動了一下，掏出錢包，給了他們五塊錢。

男的嫌少，繼續不依不饒：“姑娘這五塊錢不夠啊，叔叔阿姨是真遇上困難了，你說要是平時，你哪怕五百塊放那裡，叔叔阿姨也不會拿你錢的是不是，你再給點，再給點。”

我拉開錢包給他們看：真的沒有零錢了。

女的靠在旁邊的柱子上作虛弱可憐狀，男的眼尖，瞄著我錢包裡的五十塊開了口：“你這樣，叔叔把這五塊給你，你把五十的給叔叔，行嗎。”

我還沒來及反應過來，他已經把五塊錢塞我手裡，拿了五十，揚長而去。

晚些時候，我騎車回家，路過街區另一頭的公交站，又看見這一男一女，在站臺上揪著路人要錢。

他們和我對視了一眼，忽然反應過來，慌里慌張地上了公交車。

我撐著腳踏車愣了愣，想衝上去，又追不上，等往前騎了幾步，突然就在馬路上哇哇大哭起來。

除了哭五十塊錢，更多的是哭自己被騙了的蠢。

他們說他們是來找孩子的，可我也是我爸爸的孩子啊，這五十塊錢，是我爸爸辛辛苦苦磨半天零件，糙著手流著汗掙來的。

我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給了兩個騙子！

我至今沒敢把這件事告訴我爸媽。

我怕他們心疼錢，怪我。

更怕他們一邊心疼錢，一邊又不捨得怪我，到頭來只能怪自己，教育出來這麼個傻閨女。

說起來，我並不是多麼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疾苦的人。

我高二就開始兼職，一天發八個小時傳單，掙50塊錢。高三暑假送了兩個月的外賣，夏天基本只有兩種天氣，烈日和暴雨，日頭當空的時候，最高溫度四十多度，曬得黢黑，暴雨如注的時候，我踩著腳踏車，趟著及膝蓋深的水，抖抖索索地把著車龍頭，抹一把臉上的雨水，把外賣一家一家地送過去。

當年的我這麼沒譜，純粹是因為，蠢。

懂了點事之後我經常覺得，

比起壞，蠢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壞人會損人利己，而蠢人經常損人不利己。

年紀尚小的時候，我沒見識沒腦子，不辨善惡，拿著爸媽的錢，買填補“我真善良”的虛榮心。

“施捨”常常給我一種“強者”的快感，在我給錢的時候，我以為是個強大的人，我在接納、同情、包容弱者。

可是我不辨是非——弱者真的弱嗎？

可是我慷他人之慨——這是我掙來的錢嗎？

這是偽善。

現如今，我媽還是那個會為地鐵比公交貴7毛錢而選擇公交的老太太，我的收入雖然一路看漲，但性格卻越來越摳搜，逐漸變成了一個買東西會為少用2塊錢優惠券心疼半小時的小窮逼。

我自認還算是個善良的人，身邊朋友有困難，我會借錢，路上看見寶媽推著嬰兒車下樓不方便，我會搭把手，在各種災難發生的時候，我都找過官方渠道捐款，但於此同時，我也會鐵石心腸：我拒絕過攔路問我要錢買麵條的老人，拒絕過在路邊說自己沒錢回家的騎行車友，也拒絕過說自己包被偷了，問我要錢給車加油的“精英”，

他們中的不少人在被拒絕之後，對著我口吐芬芳一通謾罵，他們越罵，我的心越硬，甚至越快樂。

就像今天一樣。

我逐漸明白了騙子不是隻有一種可憐兮兮的面孔，而像我這樣的愛心一旦氾濫，只會助長這種“不勞動，只要錢”的風氣。

就算你真的有困難，不幫你是本分，幫你是福分，誠心求人幫助的好人，怎麼會因為被拒絕了，就對人狠下詛咒，口不擇言呢？

做個有能力給予的“強者”，當然是快樂的。

但前提是，善良也需要有點腦子，才不會被人當成傻子。

“無知”催生出的善良，只會讓不要臉的人拿到不要臉的通行證，反而讓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找不到能被優待的庇護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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