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鍾

編輯：雅婷

11月份中旬，在北美院線上映了兩個多月的《尚氣與十環傳奇》登陸了線上平臺 Disney+，藉著這個機會，無緣在大銀幕上觀看這部漫威超級英雄片的觀眾，得以在網盤給自己做了次線上放映。

跟以往漫威系列的超級英雄片比起來，《尚氣與十環傳奇》有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它向亞裔群體和中國觀眾示好的程度確實是前所未有的。作為一部首次以亞裔為主要班底的超英片，《尚氣與十環傳奇》在籌拍階段就格外小心翼翼，從劇本開始力圖剔除任何可能會刺痛中國觀眾的敏感因素。

不得不說，這是個大工程。尚氣”的出現可以追溯到1973年12月的《漫威特別版》第15期，乘著當時的武術熱潮，漫威於次年又推出了《尚氣之手，功夫大師》，專門為“尚氣”創作了一個系列。然而看時間就能想到，在當時充滿種族歧視和仇外的氛圍下，原版漫畫裡的“尚氣”及其他亞洲人角色從形象到行為都不可能是正向的。

（《尚氣之手，功夫大師》封面）

這也意味著，假如《尚氣與十環傳奇》想在種族議題、亞裔的身份認同、性別觀念、東西方文化交流都不斷進步的今天上映，那麼它註定得是個脫離原版漫畫的全新產物。

電影團隊必須“魔改”，要處理的第一個就是梁朝偉飾演的主角尚氣的父親，這一角色在初始版漫畫中被設定為傅滿洲——一個臭名昭著的反派、白人對華人種族歧視的代表產物。

跟傅滿洲擺脫聯絡非常困難，作為超級英雄的“尚氣”實際上知名度非常低，低到當漫威找到本片的編劇兼導演德斯汀·克里頓跟他聊這個專案時，德斯汀根本不知道“尚氣”是誰，但尷尬的是，傅滿洲的名號卻太過響亮，94年出版的漫畫裡角色設定又太清楚明白，想無視也沒辦法。即便在後來的版本中，漫威因為失去“傅滿洲”的版權而把尚氣之父更名為“Zheng Zu”，但在亞洲觀眾的心裡，仍然因為“傅滿洲”而對這部電影充滿芥蒂，以至於當漫威敲定由梁朝偉來飾演尚氣的父親時，許多觀眾都在網上留言勸偉仔三思。

觀眾反響太強烈，電影的編劇團隊想盡一切辦法降低尚氣之父跟傅滿洲的關聯，不僅連“Zheng Zu”也沒用直接給角色改名為“徐文武”——一個普通、常見的屬於東方男子的名字；增強他作為父親、丈夫的形象，弱化其幫派領導、統治者的屬性，還給他安排了一場飯桌戲讓他專門給在美國長大的亞裔姑娘瑞文（實際上是給觀眾）解釋自己並不是西方人謠傳中的“滿大人”。

其他的角色也是能刪則刪、能改則改，尤其女性角色，跟原版漫畫中的差異非常明顯。由陳法拉飾演的母親映麗、楊紫瓊飾演的小姨映南、奧卡菲娜飾演的好友瑞文幾乎可以算電影團隊原創的，而尚氣的妹妹徐夏靈也跟漫畫裡的妹妹不太一樣，去除了性化元素、也不再是花瓶配角，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的目的要實現。

紐約時報中文網的一篇報道引用了編劇之一戴夫·卡拉漢姆的採訪，他提到主創團隊很清楚大家對亞裔的偏見，包括對亞裔女性的刻板印象——“即她們被過度性化或成為戀物物件”，因此在電影創作中，主創團隊非常注意這一點。

理順了基本的人物設定，接下來就是往電影裡儘可能多地加入東方元素，這也是《尚氣與十環傳奇》作為一部超級英雄片留給亞洲觀眾印象最深的地方。東方式的服飾、配樂與佈景是最基礎的，許多打鬥場景也是亞洲觀眾熟悉的武俠片風格，同時《尚氣》還在電影中加入了大量的普通話對白……

但核心要看的還是《尚氣與十環傳奇》講給觀眾的故事，從“尚氣弒父”這條主線中帶出了亞裔主創對東方式家庭、親子關係、身份認同等問題的理解。看完電影會發現，《尚氣》所呈現出的實際上是新一代亞裔觀念中的“東方”，而非亞洲觀眾熟悉的、真正的“東方”，它抓住了一些經典場景，但本質仍然是西式的。

電影開始就甩出了尚氣作為新一代亞裔的身份，母親去世後他被父親培養成殺手，十幾歲的時候逃到美國從此改名換姓成為一個普通的新移民，周圍全是移民朋友。同樣是亞裔出身的編劇戴夫·卡拉漢姆說他在寫尚氣在舊金山跟朋友們生活在一起的場景時很興奮，“他的生活方式和我過去的生活方式沒有太大不同”，他只需要如實呈現年輕亞裔的日常生活就好，不必逼自己再去想象如果這是個白人帥哥戲份要怎麼寫。

基於這種完全以亞裔創作者主導的劇作背景，《尚氣與十環傳奇》裡充滿了新一代亞裔夾在東方與西方之間，努力想講東方故事但擺脫不了自小受西方教育和生活環境影響的特點。

作為希臘神話和莎士比亞劇作中的經典情節，尚氣弒父從一出現就被觀眾視為典型的西方式故事，子女以弒父來反抗父輩權威，但是《尚氣與十環傳奇》又在用東方式的情感關係和情節來填充這個故事：作為“惡與權力”代表的父親徐文武同時是一位對妻子十分深情的丈夫，他跟妻子兩人一個是手握權力與強大武器的統治者、一個是神秘村落裡的世外高人，相愛後攜手退出江湖，組成了一個美滿的家庭，緊接著是舊仇家來尋仇，妻子在打鬥中死亡，深愛亡妻的丈夫帶著仇恨重出江湖，把兒子培養成殺手，對與亡妻長相頗為相似的女兒視而不見（實際上是找藉口美化“重男輕女”），最後這個父親被噬魂者矇蔽，決心要踏平妻子的村落救出亡妻。非常經典的武俠愛情片。

受夠父親控制和漠視的尚氣和妹妹此時不得不站出來，跟母親的族人一起對抗自己發瘋的父親，保護母親的村落塔羅。在對抗父親的過程中，尚氣和妹妹終於說出了自己對父親的不滿，母親去世後他們渴望得到父親的愛和關心，但父親沉迷於復仇與建立帝國，逼得兩個小孩只能離家出走，自己掙生活。

而來到母親的村落塔羅後，尚氣和妹妹以及朋友瑞文感受到的又是跟父親那邊完全不一樣的氛圍。母親的妹妹映南帶領族人接納了他們，對他們悉心教導，引導他們尋找自我、激發自己的潛能，同時，映南還告訴尚氣，要接納自己身上的一切，不管好壞都是家族留給他的一部分。尚氣以此釐清了自我，決心殺了頑固的父親，護衛塔羅、以及母親族人的使命。雖然父親徐文武死前終於悔過，但兒子還是殺了父親，接收了十環，而女兒則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了父親的幫派領地，取代了父親。

跟原汁原味的東方故事“沉香救母”對比一下，就會發現“尚氣弒父”雖然嵌入了一些東方式家庭觀，但整個底子實在跟東方傳統沾不上邊。

沉香的母親三聖母因跟凡人產生感情並生子被罰困在山下，沉香跟父親一直受天庭排斥，沉香長大後為了救母要跟天庭這一傳統強權對抗。“沉香救母”的本質是因階層差異和違背傳統禮教引發的悲劇，戴錦華老師在她《未完戴敘》的女性主義系列課程裡對比東西方生命起源的不同時提到，中國的文化原型“女媧造人”更強調尊卑和階級觀念，而西方文化裡的“亞當和夏娃”則強調的是男女有別、種族差異。再看看“尚氣弒父”，尚氣的父親不被母親這邊的族人接受，族人給出的理由是“你過去造的孽會毀了這個地方（塔羅）”，兩方追求不同不會成為同類。

尚氣一定會保護塔羅，因為屬於母親這邊如世外桃源般的塔羅才是年輕的亞裔心目中推崇的東方，它是東西方交融的產物，有著東方式的風景面貌，內裡卻是西式觀念在主導。

塔羅明顯是個講究人人平等、男女平等、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並踐行動物保護主義的地方：小姨映南告訴自己的侄女徐夏靈，在塔羅人人都可以習武，鼓勵她該從暗處走出來了；光伯接納一個外來的美國姑娘瑞文加入弓箭隊練習射箭；塔羅風景秀麗，各種奇珍異獸穿梭其中，人與動物互為夥伴，互相保護對方……即使有竹林、河流與龍，這個地方的生活理念、環境理念還是太西方了。

歸根到底，這才是新一代亞裔心目中的理想“東方”。

有了這個底色以後，我們再看《尚氣與十環傳奇》，即便它裡面被加入了太多中國式場景，例如愛在飯桌上給晚輩一遍遍講述自己光輝歲月的中年父親徐文武、愛唱卡拉OK的亞裔、愛給子女催婚並干涉子女職業選擇的亞裔父母、年年要在清明節悼念外公的外婆……不得不說這些場面都抓住了一些東方精髓，但整部電影本質上跟我們熟悉的東方還是兩回事。

原汁原味的東方是新一代亞裔不會視為故鄉的地方，他們從小接受西式教育長大，雖然因為膚色跟家庭不得不面對自己東方的這一面，但他們自主選擇的身份認同其實還是偏向西式的，所以《尚氣與十環傳奇》裡真正代表年輕亞裔的其實是奧卡菲娜飾演的瑞文，這個姑娘帶著街頭社群的氣質，沒有所謂的集體觀念，也從來不會對自己能起到多大作用產生自我懷疑，她有一定的教育背景，幽默且富有主體意識，愛唱K也愛玩樂，但普通話一般，回到家裡又有傳統且兢兢業業的父母跟長輩，連吃早餐也是橙汁配粥。

在亞洲觀眾看來，這一切可能帶點格格不入的喜感，但年輕的亞裔看亞洲又何嘗不是這樣呢？雙方都帶著好奇在試探，說陌生談不上，說熟悉又遠遠不夠，就像奧卡菲娜主演的另一部電影《別告訴她》一樣，從小在美國長大的華裔小孩回到故鄉東北，明明這地方說起來是自己的家，卻看什麼都是新鮮的，好多東西搞不懂，又做不到完全入鄉隨俗。

到最後，亞裔小孩只好給自己的身份認同重新找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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