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哇資訊網

既是恐怖也是安慰:從《鬼吹燈之黃皮子墳》到《寂靜之地》的百般怪物

由 介面文化 發表于 娛樂2021-07-18

編輯|黃月

2021年夏天將有不少恐怖片與觀眾見面,《鬼吹燈之黃皮子墳》網路上映,《寂靜之地2》也進入了中國院線,著名的《招魂》系列也迎來了續集。恐怖片中的怪物通常是表現的核心,而人們為什麼會對這些怪物慾罷不能?

研究美國恐怖片的著作《魔鬼秀》引用導演蒂姆·伯頓的觀點說,現代生活中神話故事的意義已經失落了,而神話故事的意義就在於對人類控制不了的抽象事物的真正比喻和象徵,現在具有這項功能的是恐怖的事物,確實如此嗎?讓我們從《鬼吹燈之黃皮子墳》開始談起。

《恐怖電影的文化史》

戴維·斯卡爾著 吳傑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年

精怪黃鼠狼:

從幻化人形到原形畢露

在《鬼吹燈之黃皮子墳》裡,大興安嶺深處的黃鼠狼精可用幻術將紙人變成真人,墳塋化作宅邸,白綾變成金銀財寶或是其他心中想念之物,誘使前來的人們踏進圈套。這很像《聊齋》常講述的故事——書生在夜裡見到妖豔美女去到富麗堂皇的大宅,醒來發現只在悽悽荒草孤墳之中。這類故事的原型可見於唐傳奇《遊仙窟》,書生偶入富貴溫柔的仙境,與女神雙宿雙棲,但富貴榮華、恩愛纏綿都如同一夢,轉瞬即逝。

這類故事的有趣之處往往在於,直到結束才揭曉先前的富貴繁華是如何從現實普通事物中幻化出來,誘使主角跌入圈套的或非人類,回想起來之前種種細節都在交代它的身份。《聊齋·翩翩》裡寫家中破產、身染重病的羅生遇見一位貌美女子,隨之前往其修行的山洞,在洞中與女子結婚生子,度過了十五年的時光。在洞中他們用蕉葉裁做衣服,把葉子剪成雞和魚烹飪食用。當羅生攜兒子兒媳離開仙洞時,發現身上的錦衣又變回了蕉葉,想要回到仙洞卻再無跡可尋。《黃皮子墳》裡胡八一、王胖子誤入黃府時,發現宴席上的客人吃的是全雞宴,除了雞肉別的一概沒有,也是與蕉葉錦衣一般的伏筆。

《黃皮子墳》電影劇照

顯而易見,《黃皮子墳》是基於民間黃鼠狼成精傳說而來。據《中國精怪故事》所寫,漢代以後,受道教修煉得道成仙的觀念影響,民間精怪故事中有物修煉成人、成仙的說法——它們居住在深山曠野、森林山洞之中,經過成千上百年的修煉才得人形,黃鼠狼精就屬於其中一種。有意思的是,《中國精怪故事》記載的來自各地的黃鼠狼傳說具有一些共同點,比如黃鼠狼變人時會有向人討口封的習慣,它問碰著的村民自己像什麼,村民說它像什麼,它就能借著人的話語變成什麼。

河北藁城流傳的黃鼠狼傳說是這樣的:一個頭頂破布的黃鼠狼向清朝村民李二愣討口封,問他“你看我像什麼”,李二愣說“像個醜妮子(河南方言,意為少女)”,黃鼠狼便借人話變成了一個妮子。另一個流傳於山東濱州的黃鼠狼精怪故事講,夜裡黃鼠狼精來村民地裡偷瓜吃,村民知道是精怪便不理它,它反而跑到人跟前先來回走動,唸叨著“我會踏踏我會跑”,村民知道這又是討口封,拿起菸袋開始吸菸,小人學著他的樣子蹲下,還伸出手要煙說“股蹲股蹲抽袋煙”。沒過多久,村民聽說一位員外的小姐中邪了,反覆念唱“我會踏踏我會跑,股蹲股蹲抽袋煙”,知道是鬧妖精,前往去看,抬高槍口大聲嚇唬,“給你袋煙,送你上西天”,小姐頓時便好了,之後還嫁給了他。這兩句唱唸如同謎語,不僅提醒著村民黃鼠狼又一次出現了,還向人們描述了黃鼠狼幻化人形時,不僅要模仿人的樣子,還要學習人的動作——最起碼要像村民一樣蹲著抽菸才行。

將這兩句看似荒唐的唱唸與《黃皮子墳》裡反覆出現的戲曲唱段“人求我時我為大,我求人時低三分”聯絡起來,我們可以發現,這樣的唱段並不是外在於影片的——在民間故事裡,幻化為人的黃鼠狼總要模仿人的行為,哪怕這種模仿通常是非常表面的、兒戲般荒唐的。而《黃皮子墳》的精彩之處恰恰在於展現黃鼠狼學藝不精、似是而非的紕漏:黃府為黃老爺慶祝壽辰,大宴賓客,卻是全雞宴;賓客看上去熱熱鬧鬧、少長鹹集,仔細觀察卻表情僵硬、行動機械、全無正常人的反應,因為它們都是紙人幻化的。與民間的黃鼠狼傳說相呼應,這兩句唱段展現的同樣是,黃鼠狼正在學習人類社會的執行規則,人是什麼樣,它就模仿成什麼樣;而觸動觀眾恐怖神經的點大概在於,原形畢露的不僅是學人沒學到家的黃鼠狼,更是人類自身真實的樣子。

怪物寓言:

人類何以咎由自取

說到真正令人恐懼的怪物,很多恐怖片裡的怪物都如同人類咎由自取的寓言,如同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怪物的當代版本。《魔鬼秀》梳理了美國恐怖片的發展歷史,將1930年代定義為恐怖片盛行、怪物叢生的階段,《德古拉》(1931)和改編自《弗蘭肯斯坦》的《科學怪人》(1931)先後登上大銀幕。《魔鬼秀》將恐怖片當成凝聚外部世界經濟狀況的隱喻,認為對怪物的熱情折射出了這一時期人們從大蕭條的現實中逃避的需求,之後50年代的《哥斯拉》(1954)以巨大無比、四處橫行的怪物哥斯拉象徵核擴散和失控生長,是對原子彈和冷戰的擬人化表現。

在分析2001年之後恐怖片的文集《後9·11時代的恐怖片》看來,《科洛弗檔案》(2008)既影射了9·11也影射了二戰,讓歷史創傷超越國家的界線,層疊在了一起。《漢江怪物》(2006)則像是殘酷軍隊的副產品,嘲諷了美軍的不可信賴——電影開頭美國軍官下令將裝滿化學藥品的瓶子扔進漢江,這也取材於2000年駐韓美軍將化學藥劑扔進漢江造成水源汙染的醜聞。

《後9·11時代的恐怖片》

[美]阿維娃·布瑞夫 著  孫晴 譯

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2015年

暫且不提怪物如何映射了不同時代的集體焦慮和歷史創傷,單從這些影片的敘事來看,怪物之所以成為怪物,通常有跡可循。可能是因為先前受到扭曲和虐待,之後憑藉生存意志或者某種復仇動機為害人間。《侏羅紀公園》和《哥斯拉》系列都展現了人類出於自利動機發明瞭無法終結的大怪物——轉基因恐龍和核輻射哥斯拉——下場究竟如何。譬喻更為幽微的《迷霧》(2007)改編自斯蒂芬·金小說的《迷霧驚魂》,暗示政府保留區實施的“箭頭計劃”招致了另一個空間的怪物前來襲擊人類,這種怪物隱身在迷霧當中,人們甚至看不到其全貌,只知道它極其嗜血暴力,一個觸鬚都能置人於死地。

更加人格化的怪物出現在《死寂》(2007)中,它要懲罰發聲的人類,是因為曾經被禁止開口,他的終身事業就是讓人類失去聲音(silence all who silience me)。(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類恐怖片更加類似日本怨靈式恐怖片,受迫害的鬼混重返人間對生前的迫害者施加報復,《午夜兇鈴》與《咒怨》系列都是其中代表。)如阿爾維託·曼古埃爾在《迷人怪物》裡點評弗蘭肯斯坦的怪物時說,怪物的困境在於像受難的亞當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本人的意願,怪物的臉孔正是我們在扭曲鏡面中看到的恐懼的模樣,投射出我們不想記住、不敢記住的東西。怪物或許是野心勃勃的科學瘋狂發展的結果,然而再多苦難也無法泯滅他們求生的意志,這正是與怪物對抗的人類的悲劇之源。

近來上映的《寂靜之地2》(2021)依然是一則怪物寓言,人類面對的敵人是肢體像蜘蛛一般狹長、憑求生意志四處彈跳屠殺的怪物。在故事背景與恐怖氛圍方面,《寂靜之地》與《迷霧》可以一比。兩部影片講述的都是美國一個寧靜祥和的小鎮突然遇到不明怪物襲擊,一家人如何從困境中逃生;《迷霧》中像章魚一樣的怪物觸角猛然襲擊車窗,《寂靜之地》裡的怪物也能從天而降擊破車窗。在美國恐怖片裡,怪物打破中產家庭的車窗是引發恐慌的重要瞬間。《魔鬼秀》也看到了纏繞於中產家庭車子房子之上的鬼魅,指出1950年代許多恐怖片的主角都在豪華的家中大聲呼喊,彷彿在怪物威脅之下,安全的生活不堪一擊。《寂靜之地》裡怪物的軟肋是沒有視覺,只有聽力,因此人們發展出安靜的生活策略。其實,這類片子最有意思的永遠不是怪物有多嚇人,而是人類應對怪物時能夠發展出哪些生存策略——在《寂靜之地》中,人們逐漸習慣了不出聲的生活,原本被視作弱勢的啞女成為了最有生存策略和勇氣的人。

《寂靜之地2》劇照

既是恐怖也是安慰:從《鬼吹燈之黃皮子墳》到《寂靜之地》的百般怪物

與怪物共處:

人類典當靈魂

《寂靜之地2》展現了人類面對怪物襲擊時的群體分化,部分人類為了自保而變成怪物,佈下圈套伺機捕獵倖存者——為了區分他們,影片將他們的眼珠染成了猩紅色。這時期的倖存者不僅需要擔心怪物,還要擔心已經分化成怪物的同類,這與改編自科馬克·麥卡錫的電影《末日危途》(2009)遙相呼應:在食物短缺、陷入饑荒的世界裡,人群簡單地分成了好人和壞人兩個陣營,區別就在於吃不吃人。需要在這個世界生存,就必須確認自己的身份歸屬。

窮途末路的人類也能轉化成自己原先懼怕的怪物,對這種轉化和捲入的恐懼,構成了某些恐怖影片的謎底。不用說喪屍這類最為明顯的“感染”變異,充滿不確定的轉換同樣讓人害怕。溫子仁導演的《潛伏》(2010)最讓人膽戰心驚的時刻,是主角懷疑冒死找回來的孩子的驅殼裡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他的靈魂是否被魔鬼掉包了;《萬能鑰匙》(2005)講述的同樣是隱秘的轉換過程,主角被捲入靈魂交換的困局而不自知;《恐怖遊輪》(2009)主角的自願轉換也是全篇的謎底。

阿爾維託·曼古埃爾認為,靈魂交易的故事原型出自浮士德與魔鬼的故事,梅菲斯特用抵押靈魂的方式滿足浮士德對知識和美的欲求,用靈魂交換某件東西就相當於用靈魂作為抵押品借貸。以此看來,這些靈魂轉換者可能都是浮士德的後代,這類恐怖片中的怪物沒有具體的形象,然而人與怪物卻更加牢固地捆綁在了一起,對於尚未明確的恐怖的共鳴比具體的怪物更讓人汗毛直豎。

既是恐怖也是安慰:從《鬼吹燈之黃皮子墳》到《寂靜之地》的百般怪物

《林中小屋》劇照

隨著怪物花樣翻新,人們也想要將它們放在一起,觀察會產生怎樣的綜合效應。比如《林中小屋》(2012)就像經典怪物共聚一堂的聯歡會,《閃靈》中的雙胞胎、《午夜兇鈴》中的貞子、《小丑回魂》中的小丑等諸種怪物,都被幕後黑手安置在林中小屋裡,等待主角觸發機關被釋放,不斷彈跳出來的怪物接連追殺主角,形成了某種奇怪的娛樂效果。怪物的奇葩模樣以及它們的歷史和創傷,變成了觀影者樂於尋找的彩蛋和典故,屠殺人類的多種方式也因此成為了富有娛樂性的聯歡。就像《死神來了》(2000-2011)系列雖然殘酷,卻也因死法創新不窮和富有想象而頗具娛樂性一樣,《林中小屋》裡不同背景的怪物乘著電梯上上下下前來害人,隨著劇情的發展,受害者像拆開盲盒一樣迎來恐懼,怪物最終破壞並顛覆了將它們設定為娛樂工具的系統。

為什麼怪物劇令觀眾喜愛?也許就像《魔鬼秀》所證明的,怪物為人們提供了慰藉,儘管它們的形象扭曲而醜陋,卻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倖存者的形象——德古拉會不斷地復活,哥斯拉從核武器爆炸中倖存,令身處焦慮之中的人們感到了一絲詭異的安慰。

TAG: 怪物恐怖片黃鼠狼人類黃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