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春嬸做的草粿是我的童年必吃!
她用的都是親手採摘的新鮮草粿草,在熬製草汁時特意加入薯粉和水調勻,凝成的草粿口感紮實,嫩滑Q彈。待草粿出鍋,撒上特地買的粗砂糖,是夏天消暑必備。
當年我們這些小孩子,天天都捧著碗和錢,眼巴巴地等著春嬸的叫賣聲出現在街頭巷尾。
1
我的老家在廣東潮汕的一個小漁村,小學畢業那年暑假,父母因為工作忙,就將我送回漁村由爺爺奶奶照看。
雖然小時候在村裡生活過,但那次回去,我還是感到些許陌生——車進了村,在逼仄的巷子裡彎彎繞繞,兩邊房屋低矮,附近的廟宇香火不息,煙霧繚繞。到了奶奶家門口,幾個面生的婦人正聚在一起聊天。
住下來後,我的生活節奏就要跟著爺爺奶奶走。因為村莊靠海,村裡人大多以捕魚為生,爺爺天未亮就收網回來,將捕撈上來的魚蝦蟹統統倒進一口大盆。連我在內,家裡人迅速開始分揀,等奶奶挑著分揀好的魚蝦騎上小三輪時,天才矇矇亮。
清晨短暫的繁忙過後,小漁村的生活又歸於平靜,我常獨自坐在巷子裡看往來的行人。每當有一聲悠遠綿長的叫賣聲傳來,我就知道,屋後的春嬸出來了。
春嬸是漁村裡特殊的存在,她不捕魚也不賣魚,而是賣草粿。草粿是潮汕的一種傳統小吃,有點像黑色的果凍,因清涼爽口、甜潤嫩滑,人們覺得在盛夏時吃可以清熱解毒、退腸火。
春嬸是個普通的村婦,她長得黑瘦,穿著樸素,一頭幹練的短髮上頂著一個大草帽,常常推著滿是鏽跡、後座載著木桶的單車在巷子裡吆喝:“賣草粿,賣草粿咯!”
她手上的淺口銅勺不時敲打著車頭的陶碗,發出清脆的聲音。不一會兒,大人小孩就拿著碗和錢從家裡跑出來,一下子就把春嬸團團圍住,“嬸啊,割碗草粿!”
春嬸笑眯眯地停下車,繞到後座的木桶邊麻利掀開蓋子,舀起一片片烏黑的膏凍,再三兩下橫豎切開,撒上白糖粉遞過去。
那天,食客們漸漸散去,春嬸重新回到車座上,還沒踩幾腳,就發現坐在巷子裡的我。她驚喜地說:“哎喲!妹妹都生那麼大了,魯(方言:你)才這點大就去縣裡了,我差點不識魯!”
我性格內向,只回應一句:“老嬸好。”
春嬸趕緊停下車,迅速塞了碗草粿給我,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揚長而去,“老嬸要去前面的巷子賣,先走了!”
碗裡的草粿還是溫熱的,晶瑩的黑色膏凍上,白糖粉漸漸融化,糖液與緩緩滲出的草粿汁交融在一起,光看都覺得甜。風吹起,一股植物特有的清香飄散開,我只猶豫了兩秒,就決定開動了。
幾乎不用勺子舀,只用捧起碗吸,嫩嫩的草粿便很快滑溜進肚子。加上白糖粉的草粿還是有些微苦,但這味道,我久久不能忘記。
夏日午後,漁村祥和安靜,大家基本都待在家裡休息。我精力旺盛,總喜歡跑出門去遊蕩,屋後的春嬸也不午休,她得在出攤前準備各種用具。
混熟後,我常常繞到春嬸家和她聊天、聽她講故事。春嬸說最多的還是草粿。
那幾年,這個小漁村被劃定為古村落,遊客漸漸多了起來,草粿和其他特色小吃也跟著受追捧。原本5毛一碗的草粿,價格漲到兩三塊,連原料草粿草的價格也水漲船高。
春嬸用的草粿草都是她親手在外面摘的。一天,她拿出新鮮的草粿草給我看,這種植物的葉片呈卵圓形,邊緣鋸齒狀,有點像薄荷,但味道卻和薄荷完全搭不上邊。不過做草粿要把草先曬乾,那些黑漆漆的枯枝,實在平凡。
春嬸說,她小時候草粿還很少見,大人們都忙著生存,實在沒有時間精力給孩子做小吃。有天她趕去田裡幹活,村口來了個阿伯賣草粿,“那鏟子薄薄的,碗也薄薄的,沒幾下就滿了,哪裡吃得飽噢。”她沒錢買,只能在一旁聞味道。
春嬸母親會做草粿。一年,為了感謝村裡人幫自家做了薯粉,春嬸母親摘回好多草粿草曬乾,準備請客。過濾熬好的草汁,春嬸母親取出新收的薯粉和水調勻——加了薯粉水的草粿容易凝結,口感更紮實。
待草粿出鍋,撒上特地買的粗砂糖,大家坐在桌前,細細地品嚐。在那段艱苦的歲月裡,甘甜微苦的草粿算是一種“奢侈品”。不過,有草粿吃,就說明這一年不太難過。
草粿,多少有了點苦盡甘來的意思。
2
七月,奶奶扛著鋤頭和木桶下田收花生,吩咐我在家好好待著,我卻依舊跑出門閒逛,趕上春嬸在院子裡做草粿。
她蹲坐在水井邊清洗一堆乾草,烈日打在她背上,像鍍了一層金。聽到聲響,春嬸抬頭招呼我進門坐,我卻坐在水井前,看著旁邊支起的一口大鍋。我開玩笑說自己是來偷師的,春嬸樂得不行,故作認真地答:“那細妹要好好看仔細咯!”
她把洗乾淨的草塞進鍋裡,摁實、加水,又加了點食用鹼,方便出膠。等水開的時候,春嬸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她讓我好好學習,以後才有好工作,不要像她這樣累死累活也掙不到幾個錢。她問我長大以後想做什麼,我搖頭說沒想好,她就說做生意不錯,她兒子就是做生意的。
當時,春嬸的大兒子在做外貿生意,幾年前結了婚,已經兒女雙全,在城裡定居了。小兒子開了個養雞場,交了個溫婉賢惠的女朋友,打算年底結婚。提到兩個孩子,春嬸的喜悅溢於言表。
面前的大鍋不斷往外吐著水霧,春嬸開啟蓋子,一邊翻動一邊說:“枝梗熬得爛爛的就可以了。”
原本清澈的水變得黑黢黢的,春嬸拿來紗布濾渣,又支起一大鍋,準備重新煮沸。她往沸騰的草粿汁裡倒入調和均勻的薯粉水,開始攪拌,待草粿汁變得有些粘稠就熄了火蓋上蓋,靜候凝結。
那時我還小,並不理解其中的原理,只覺得春嬸把水變成膏凍,活像個魔法師。
當時村裡老人多,同齡人極少,我缺少玩伴,去屋後看春嬸“變魔法”,是百看不厭的。春嬸也喜歡我,只要草粿一做好,最熱乎新鮮的,一定是進了我的肚子。
但草粿性涼,不可貪多,有次我連吃三碗,導致半夜跑了好幾趟廁所。儘管這樣,依然難改我對草粿的喜愛。
奶奶家門前的巷子總是熱鬧的。空閒時,屋旁的秀玉姆,屋後的春嬸,還有不知從哪走來的老嬸們總會聚在一起擇菜、聊天。
到了傍晚,大地褪去酷暑,海風穿進巷子,村裡人洗完澡,就搖著蒲扇坐在巷子裡說“今日要聞”:誰家生了孩子、誰家媳婦跑去哪裡躲超生、什麼時候刮颱風、拜珍珠娘娘的祭品準備得怎麼樣了……
當然,除了家長裡短,大人們也會偶爾說說“死亡”這種禁忌話題。
在小漁村,人們不敢大聲談論死亡,覺得“死”說多了,會被天上的神明聽見,所以只會隱晦地說:“那人過身了、去了、走了、老了。”
一些老人說完還會趕緊往地上吐三次口水,“這樣神明才當你不作數。”
秀玉姆的老母親在我回村前幾個月去世了,大家說,那天是個平常的日子,老人下午還說想喝碗白粥,等秀玉姆煮好端到屋裡時,發現她已經倒在地上,身體已經硬了。
爺爺奶奶又說起,前幾天他們下海,在遠處看到的“白色塑膠模特”其實是一個漂在海面上的女屍。他們小聲講著,繪聲繪色,時而驚詫、時而惋惜,表情豐富多變,就像唱大戲一樣。
春嬸也靜靜地聽,偶爾也會插幾句嘴,她脾氣好,說話不急不躁,從沒和人爭紅臉,大家也都愛和她聊天。
有人勸春嬸別再做草粿了,“好好享清福,不要折騰自己。”
春嬸笑著回:“閒不住,總要賺點錢才踏實。”
春嬸說自己是窮怕了。她父親年輕時幹活摔斷了腿,因為治療不及時,從此幹不了捕魚的體力活,一家人只能靠田地吃飯。碰上收成不好的年月,只有捱餓。
春嬸有兩妹一弟,父母只供兒子讀書。春嬸18歲時跟大舅到城裡打工,為了節省路費,兩三年沒回家過年。家裡靠她寄回的錢,生活才和緩一些。22歲那年,母親意外中風癱瘓,弟妹尚小,父親要做農活,就急急地把她喚回去照顧。為了給母親治病,窮家又掏窟窿,有人給她說媒,講明男方可以給一筆彩禮。
那年年底,春嬸就嫁人了,婚前還沒見那個男人幾面。婚後沒幾天,春嬸就拿出彩禮錢給母親治病,但母親只捱了一個多月就走了。
婚後,春嬸跳入了另一種生活。丈夫是個酒鬼,常年拎著個酒瓶到處逛,連小孩都敢笑話他。家裡家外的活兒全落在春嬸肩上,兩個兒子出生後,花銷變得更大,見丈夫實在無法依靠,春嬸只好撿起母親曾經的手藝,做草粿貼補家用。
這一做,便是20年。
3
不知不覺,我的暑假漸漸接近尾聲,一直平靜的漁村卻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春嬸一家出去吃酒席,快結束的時候孫女鬧著要回家。春嬸的小兒子吃了酒,覺得不礙事,騎上電動車帶小侄女先走了。等春嬸一行人回到家,卻發現他倆不在,等到凌晨1點多,出去找的人回來說:“人出事了。”
原來,電動車在夜間駛進一條斜坡的時候,路口突然衝出了一輛摩托車。兩車相撞,春嬸的小兒子當場死亡,摩托車車主受重傷。救護車趕到時,春嬸孫女滿臉是血,手指動了動,再沒任何動靜,連呼吸也沒了。
漁村沉沉睡去,奶奶家屋後的哭喊聲此起彼伏。春嬸癱軟在地,一度哭得背過氣去,直到清晨,還能依稀聽見哭聲。
這事迅速傳遍全村,春嬸的弟弟妹妹也來了,只是他們好像並不親近,給了點錢,安慰一番就走了。
聽說,那個摩托車車主被送進重症監護室,因傷情太重,沒過幾天也就去世了。家屬上門索要賠償,理由是春嬸的小兒子酒駕,看不清路和車才造成事故。
起初,春嬸一家不同意,因為那段路昏暗且沒有監控,摩托車車主有無違章行為也無法知曉。兩邊爭執不下,最後對方家屬有的躺地上哭天搶地,有的拉起寫著:“還我兒子!”的橫幅,場面相當難看。
鬧了幾天,春嬸家拗不過,只好賠錢。可春嬸大兒子做生意,資金週轉不開,暫時拿不出錢。春嬸只得將自己大半生的積蓄賠了出去。
春嬸家慘遭不幸,奶奶家門前的巷子似乎也失去往日的熱鬧,蒙上一層陰鬱。大人之間產生了一種難以明說的“默契”,比如:春嬸家的鄰居沒事的時候都緊閉大門,往常一起聊天的人也鮮少出來,準確地說,他們躲著春嬸偷偷出門,然後悄悄議論;從前要路過春嬸家的人,也統統繞道走,哪怕路更遠……
有時,春嬸的孫子出來玩,跑到別人家門前,就有人壓低聲音驅趕他:“去、去,回家去!”
奶奶也鄭重地囑咐我:“這段時間不要去她家,如果不小心路過了,眼睛不要往屋裡看,你直直走。如果他們拿什麼東西給你,你就說不要。別被沾了什麼東西。”
我這才知道,小漁村裡有種風俗:若有人突然死了,外人、尤其是小孩,絕不能踏入那戶人家,更不能接觸這家的人和東西。即使喪葬儀式結束,半年至一年之內也不能踏入。
在村人眼中,凡曾與死者有密切聯絡的人或物都是不潔的、不祥的,傳遞遺物會使活人遭遇災禍,沾染上黴運、兇禍等不好的東西。我聽了心底發毛,只得學著大人們的樣子,刻意避開屋後春嬸的家。
4
潮汕素來崇尚神明,小漁村也保留了相當多的舊風俗。比如家裡有什麼大事,得去問問神明;有什麼小病小災,得去求符紙燒灰兌水喝;男女結婚得先合八字,如果八字不合,感情再好婚事也難成。
祭拜更是漁村居民的日常,初一、十五拜玉皇大帝;初三、十七拜媽祖;初九、二十三拜觀音……大家祈求出入平安、風調雨順、闔家安康。
奶奶也是其中的一個,她跪在軟墊上,捧著香,神情認真而專注,聲音壓得低低的,唸唸有詞:“老爺宮保佑保佑,保佑四方行走平安順。”
與其說是迷信,長大之後,我倒覺得這更像是一種人的自我安慰。要知道,漁村不遠處就是大海,人在浩瀚的大海面前不堪一擊。好像只要恪守規矩,神明自會滿足人的一切願望。
暑假最後的那段日子,我隨奶奶去拜了無數次媽祖、珍珠娘娘,還去了老爺宮和路邊叫不出名字的小神壇。那會兒我初來例假不久,奶奶臨去祭拜前還神秘兮兮地問我:“你那個走了沒?沒走不能去跪知道嗎?”
我問為什麼,奶奶說那樣就不靈了,不吉利,她還囑咐我不要讓家裡的男性知道自己來了例假。這樣的話,讓我對自己的生理期感到鄙夷和自卑。
像這樣長久以來的虔誠供奉衍生出來的風俗、禁忌越來越多,一代傳一代,一代影響著一代。
再次回小漁村,我已經上初二了。奶奶沒再囑咐我不能去屋後,我想日子都這麼久了,應該是沒什麼避忌了。
一天,巷子裡又響起“叮叮噹噹”的聲音,我猜是春嬸,便跑到門前去看——以前我怕和她打照面,只能貓在門前遠遠地看她。
春嬸敲著瓷碗,慢悠悠地踩著單車過來了。過去,每當這個聲音響起,大人小孩都會湧到她車後,等著她從桶裡刮草粿。可現在,巷子裡冷冷清清的,半天沒見個人影,瓷碗發出的聲音大而空。
秀玉姆告訴過我,春嬸其實不用出來奔波,“她大兒子有錢,哪用出來賺啊?”出了那件事以後,村裡幾乎沒人買春嬸的草粿了,她多是賣給那些來小漁村玩的遊客。遇到旅遊淡季,她就去鎮上賣,搭三輪車要十幾分鍾。
“是家裡太靜了,想出來找點事幹。待在家裡就是哭,大半夜的聽得人瘮得慌,鬼都給她嚇死。”秀玉姆說。
突然,有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跑到春嬸身邊,“老嬸,瓦想愛(我想要)食草粿。”
春嬸笑了,她一邊下車一邊說:“老嬸請魯(你)食,免錢。”
春嬸舀了滿滿一碗草粿,都快超出碗沿了,撒糖粉時,小男孩叫嚷著:“多點,多點,再多點!”春嬸便撒了兩大勺糖粉,看起來像個小雪山。
她正遞碗給小男孩的時候,一個婦人罵罵咧咧地跑過去,喊孩子回家。男孩不理,婦人就訕訕地對春嬸笑,一邊罵孩子嘴饞,一邊把他往身後拉。
“沒事,小孩愛吃給他吃,沒幾個錢的。”春嬸樂呵呵地把那碗草粿往婦人手裡塞,婦人沒接,反倒連忙退了幾步,“不用不用,他沒吃幾嘴就丟了,太浪費了。”
小男孩哭鬧著要,春嬸轉而把碗塞給他,結果婦人接過碗又放了回去。平時,大家出於禮貌推卻幾番也就收下了,但那個婦人說什麼也不收,小男孩的哭聲越來越大,後來直接賴著不走了。
春嬸勸婦人拿回去給孩子吃算了,婦人沒理會,只顧拉孩子。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拉扯之中,婦人打翻了那碗草粿,瓷碗落地碎裂,草粿灑了一地。小孩愣了一下,哭得更兇了。
婦人頓時火大,掄起拖鞋就打孩子屁股,罵道:“天天要吃些死人東西!”或許是想起春嬸還在場,她沒有繼續罵下去,又轉而粗聲粗氣地說:“不好意思,先走了。”
婦人一把抱起哭鬧的小男孩,快步走開了。
人散去,巷子又恢復了寧靜,春嬸把打翻的草粿和瓷片拾起來,丟進垃圾桶,踩著破舊的單車回家了。那個單車太老,“吱吱呀呀”的聲音在巷子裡迴盪,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此後,我好像再也沒看到春嬸出來賣草粿了。有人說,看到她把做草粿的工具都丟了。
母親要回孃家探親,順路來村裡接我。她很少來小漁村,對這裡的事知道得不多。
我和母親提起春嬸的遭遇,她很驚詫,但更多的是恐懼,然後像奶奶那樣叮囑我不要去春嬸那兒。我問為什麼,母親回答得很敷衍:“不知道,村裡風俗就這樣。”
離開奶奶家,母親拉著我往市場走,得路過屋後。母親顯然忘了春嬸家在哪兒,只顧埋頭前進,其實春嬸的家很好認,整棟樓都是黃色的,在周圍一片白牆裡顯得很突兀。
我遠遠就看見春嬸在家門口洗東西,心情變得有些忐忑,當著母親的面我不敢叫春嬸,又怕她知道我在躲她,只好假裝沒看見。距離越來越近,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傳來:“妹妹不記得我啦?”這一年多,春嬸許是把嗓子哭壞了。
我很久沒有近距離看春嬸了,她面容憔悴蠟黃,老了很多,表情淡淡的,沒了笑容,那句話像是隨口問的。
我想關心春嬸,但我沒有勇氣,怕自己也會成為別人口中“不祥的人”。母親帶著我徑直走過,我一言不發,心裡卻生出甩不脫的內疚感。
從外婆家迴轉,我又到奶奶家待了幾天,陪奶奶去廟上,常會碰到春嬸。她好像並不介意之前的事,見到我依然很高興,和我打招呼,似乎我是唯一能和她搭上話的人。
沒有大人在的時候,我才敢和春嬸打招呼。但也只是喊“老嬸”,然後快步走掉,不敢多說。
5
忙於讀書升學,小漁村離我越來越遠。微信家庭群裡,親戚們時不時地說著鄰里的近況,春嬸家的事,我也是從這裡知道的。
小兒子的女友陪了春嬸一年就被孃家接了回去,因有過男女交往,且未婚夫意外死亡,這個姑娘還是被“剩下了”。她架不住村裡的流言蜚語,只能選擇外出打工。
自從小兒子出了車禍,春嬸的老公加大了吃酒的量,終於在某個酗酒的夜裡突發腦溢血。他死後,大兒子把春嬸接到城裡,起初還帶她四處散心,參加一些老年活動,但後來忙於生意,幾乎沒有時間再陪她。
春嬸的大兒子和媳婦離了婚,有人說是性格不合,也有人說他們早有矛盾,藉著這場失去女兒的車禍,便徹底爆發。此後,春嬸的孫子跟著媽媽過,很少回春嬸家。
不順的事接二連三,身邊又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春嬸無處排解,最後積鬱成疾,身體每況愈下。她每天的活動就是做飯,等著大兒子回來吃,不舒服了就去小藥店胡亂買點藥,其餘時間都在床上躺著。
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有人說她身體垮了,也有人說她是不想拖累大兒子,自己吃藥走的。真相究竟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我再回小漁村,距離春嬸過世已經有四五年了。
從前低矮破舊的房子已經被推倒,變成了一座座樓房,現代化的元素不斷湧進,古村落翻新,墨綠色潮溼的外牆被修整刷白,顯得陌生又突兀。
漁村大量人口外流,街道巷口空蕩蕩的,沒了記憶中的喧鬧。我在奶奶家待了幾天,趕上祭祖,才看到很多回老家的親戚,一群人聚在巷子裡嘰嘰喳喳聊個不停。
那天聊得正歡,一輛小轎車從屋後駛出,往巷子旁邊的小路開去。有人看了眼車子,感嘆真氣派,問是誰家的。眼尖的人說,那是春嬸大兒子的車,“前幾天回來的。”
老街坊們說,春嬸家的房子現在基本沒人住了,大兒子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帶孩子回來拜拜,這次大媳婦也回來了。
有人問:“他們不是離婚了嗎,怎麼還聚一塊啊?”
“人家的事誰知道啊,說不定是複合了呢。”
大家不禁感慨,要是春嬸還在,看到這一幕估計會很開心。說著說著,大家又緬懷起了春嬸。
“唉,那陣子真是太可憐了,聽得揪心。”
“就是嘛,本來喝了酒就不能開(電動車)的,這不是連累家庭嗎!”
“我想到阿春那個哭聲,現在想到都怕。誰都沒苦到,最苦就是她咯……”
過去那些躲著春嬸、鄙夷嫌惡她哭聲的人,如今聚在一起,都說她人善心好,就是命不好,世事無常。
對春嬸,我仍為自己當初的愚昧、懦弱感到後悔和歉疚,甚至還單純地想:“要是當初我多和她聊聊天,會不會就有不一樣的結果?”可一想到村裡的風氣,我又洩了氣,春嬸的境遇真的是我一個人能改變的嗎?
作者:圖南
插畫:golo
圖片: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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