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

她來了，唐頓大小姐米歇爾·道克瑞帶著Netflix新劇《剖析醜聞》走來了。

開場，鏡頭跟隨著凱特小姐驕傲的身影一路前進，穿越法院廊廳，鋪設劇集基調。離開法院，鏡頭繼續跟隨。她一路走來，穿過風雨，穿過黑暗，她又贏了，且贏的還是一場所有人都認為必輸的官司，杯中酒水浮起勝利氣泡，慶祝勝訴以及漂亮的出場。

開場五分鐘，利落的運鏡剪輯，有質感的畫面，巧妙的細節，恰到好處的配樂都在提示觀眾：這顯然是一部值得細品的律政劇。律師凱特立於窗前，低飽和的冷色暗光與淅瀝雨簾掩映沉靜氣質，轉場，鏡頭對準暖光中的蘇菲，一片浮光躍金的熱鬧景象。畫面質感的變更與色調的轉換快速勾描人物性格，窗景機位過渡暗陳兩人密切關聯。隨著蘇菲出場，劇集主線所要討論的問題也被牽出，蘇菲的丈夫詹姆斯究竟是不是一個強姦犯？

精英政客，好男人，浪子

詹姆斯·懷特豪斯，年輕有為的威斯敏斯特政客，耀眼的保守黨新秀，牛津畢業，首相摯友，前途無量。他是炙手可熱的政壇明星，他與妻子恩愛多年，他記得孩子喜歡的棉花糖口味。

一樁強姦指控擊碎了詹姆斯順風順水的人生幻象。詹姆斯向妻子蘇菲坦白自己出軌行徑的場景被安置在家中客廳，以桌上白花為界，畫面被一分為二，暗表這段看似完美的婚姻出現裂痕。妻子昂首居於左側，畫面中包含溫馨花束、牆壁上醒目的家庭照片；丈夫垂頭居於右側，身後牆面空蕩，家人照片瑟縮於小相框並隱於暗影之中。兩相對照，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結構明朗，“家”之於二人的重要性也得到有效區分，看似平等的對稱結構實則輕重有別。

面對丈夫的不忠，妻子往往選擇在屈辱中憋屈隱忍，這是一條流傳已久的有效婚姻公式。

詹姆斯的出軌物件奧利維亞提起訴訟，指控其強姦。事發後，詹姆斯忙找首相檢驗自己是否已因醜聞淪為棄子，首相扔下一句“風流浪子恪守緘默原則”，轉身離去。

這是一句頗值得玩味的臺詞，風流浪子，在劇中指的便是首相與詹姆斯們，他們就讀於頂尖學府，家世顯赫，肆意妄為，揮霍Bollinger香檳——首席法蘭西香檳品牌，百年前便是英國王室御用——不過是尋常玩樂。他們依仗特權，目中無人無法無天，正是：我嗑藥，我縱慾，我見死不救，但我是個好男孩，日後也會是個社會頂級精英。性醜聞不僅不會毀掉詹姆斯，甚至還會為其贏得年長男粉絲的選票，在他們眼裡女伴數量與男性魅力顯然呈正相關，畢竟這只是一個“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

這句臺詞就像是謎面，揭開謎底，便是揭開了社會特權階層的懦弱真身，揭開其玩弄性、權力、法律時候的傲慢，揭開其精緻的涼薄。

婚姻，出軌，強姦

辯護雙方的核心爭論點在於女性是否自願，於兩方律師而言，誰定性行為，誰拿下賽點。

這並不容易。首先，奧利維亞插足他人婚姻之舉使其控訴帶有“上位失敗，由此蓄意報復”之嫌，捍衛女性權益很容易被降格為個人情愛私爭；其次，此案發生於奧利維亞與詹姆斯分手後不久，兩人曾經的情感阻礙陪審團相信“女方非自願”；最後，詹姆斯位高權重，身靠首相好乘涼。

雙方律師慷慨陳詞、巧妙周旋是一大看點。兩位辯護律師恰巧都是女性，但其捍衛立場卻並不都是女性的，性別之同與立場之不同使劇集更耐人尋味。陪審團如何看待戀愛關係中的強姦行為是本案辯護雙方的膠著之處，英國1991年才將婚內強姦視為犯罪，女性自主意願長期受到輕視。本案中，背德的戀愛亦屬戀愛關係的一種，情感的灰度使得審判走向撲朔迷離，“沒有反對”和“同意”兩者的模糊邊界增加審判難度，兩起兩落，揪緊了觀眾的心。詹姆斯辯方律師的有效論點是在電梯中奧利維亞並未明確提出“不要”或明確表達拒絕的詞彙；凱特則認為只要表達出抗拒意願，即便沒有直接說“不要”這個詞彙，也是拒絕。

眼看勝利天平就要傾向詹姆斯，戲劇性的轉折出現了，牛津大學的一位老師報警指控詹姆斯曾在大學期間強暴了女同學霍莉。此人是蘇菲的學伴，也是凱特刻意隱藏的自己的身份前史。過往回憶與當下現實相互纏繞，隱藏的身份與被遺忘的事實一同浮現，至此劇集具備了兩條敘述線索，明線是奧利維亞起訴的強姦案，暗線是詹姆斯在大學時期對霍莉的侵犯，兩條線被凱特的身份所整合。

妻子的反應是庭審戲中的另一看點。為維護詹姆斯在選民面

前的形象，蘇菲不得已陪同出庭，位列觀眾席的蘇菲得以從高處審視所發生的一切。高處的視角帶來超越的可能，帶來抽離的審視，蘇菲有機會重新審視丈夫以及十二年的婚姻。此前，妮可·基德曼已在《無所不為》中展現了一個知丈夫罪還陪同出庭作證的妻子是何面貌，破碎而神經質。此次西耶娜·米勒演出了養尊處優的貴婦面對變色龍丈夫時的搖擺，以及試圖在醜聞碎片中重建生活及自我時的堅韌與清醒。

為了替自己開罪，詹姆斯接受辯護律師的提議，用愛情作保，以激情瞬間來定義侵犯之事，因此詹姆斯必須在法庭上大言特言愛情。妻子在挺身保護丈夫之時還要聽他訴說別人刻骨銘心的愛，此舉無疑深深傷害了蘇菲。妻子的信任助力丈夫安心出軌，還要陪伴不忠的丈夫應對控訴，殘酷諷刺。

六集中過半的篇幅都聚焦於庭審過程，抽絲剝繭，細細道來，如同放大鏡一般觀照法庭內外的現實以及人性的複雜幽微，揭開“風流浪子緘默原則”的逃避面紗，碾碎包裹於“風流”名號下的矯飾、不尊不敬、權力不對等。

挑戰，復仇，嘲諷

庭審結束，不會輸的凱特輸了，她的敗訴意味著奧利維亞與過去的自己在經受了二次撕裂與傷害後再次失敗。審判結果讓觀眾意識到強姦案件取證、辯護的艱難，一個普通人想要挑戰特權的艱難，一個女性想要挑戰精英男性的艱難。

時間並不會消除暴力存在的痕跡，喑啞的暴力仍是暴力，詹姆斯兩次對女性施加性暴力，摧毀了兩位女性的生活。正如法國作家伊內絲·巴亞爾在小說《隱痛》中所描寫的性侵事件給女性帶來的巨大傷害：“她才三十二歲，生命就已經荒蕪，有時候她感覺到她體內的血液已經不再流動，凝固在毫無力氣的四肢裡。”

而詹姆斯毫髮未損，還在此事之後節節高升，用原著小說的話來說：他的社會和政治復興之門已經盛大敞開。大獲全勝後蘇菲發現丈夫毫無懺悔之意，並且他再次說謊了，就如同大學時那個牛津才子們的風流之夜，面對死亡及他者人生的坍塌，他們無動於衷。特權精英擅長若干，獨獨不擅接受拒絕。因此詹姆斯認為自己與兩位被強暴的女性之間所發生的都是自願行為，自然毫無懺意。他將女性的拒絕視為挑逗，因此在兩次侵犯行為中詹姆斯都說了：“Don‘t be such a prick-tease。”（別他媽玩弄我。）這樣的話不僅是對女性意願的忽視，也是自我人格高度膨脹的顯影。懷特豪斯家的人，事事優秀，事事正確，這是詹姆斯從小遵循的精英家族原則，現在他也將這條法則教給了自己的孩子。蘇菲看到這一幕，心下一驚。她是妻子，也是母親，後一個身份令她進一步意識到丈夫的可怖。

賢妻夢碎之時，也是女性夢醒時分。蘇菲受夠了為懷特豪斯太太這個身份做出的種種忍讓，她向媒體檢舉了自己的丈夫。不僅詹姆斯難逃其究，首相也因大學時期的牛津案件被追責，走出唐寧街，在大眾的注視下被警方帶走。

然而，懷特豪斯太太的一個電話就解決了金牌律師凱特小姐五集半篇幅都未做到的事，這未嘗不是一種反諷。結局的勝利不是媒體的勝利，也不是女性的勝利，只是特權勝利的另一種展露形式：用魔法擊敗魔法，以特權戰勝特權。真正起作用的是蘇菲的姓氏；這不僅是一場性別質詢，還是一次對特權的質詢。

《剖析醜聞》的結局實在過於理想，觀眾看完後會有幾分不得不重返現實的悵惘，畢竟，現實之事往往止步於失敗的庭審。不過這不是我們苛責劇集的理由，由詹妮弗·安妮斯頓和瑞茜·威瑟斯彭主演的《早間新聞》亦採取了這樣的收尾方式，兩位女主播冒險向公眾播報了公司內部的性侵真相，她們顫抖著堅持講出了真相，那一刻是真相的勝利，是人性的勝利。雖有輕重之別，兩部劇集都探索出了一條女性發聲的道路，這條路賦予女性大膽講述的力量與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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