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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文字——重讀孫犁先生《談校對》

由 封面新聞 發表于 體育2023-01-11

文/侯軍

與編輯工作貼得最近的,便是校對了。孫犁先生曾寫過談校對的專文,所論不僅全面而且深刻。

談校對,孫犁是從中華文化傳統的角度破題的:“我國的文化,優良的傳統之一,就是重視書籍、報刊的校對工作。凡是認真讀書的人,有事業心的出版家,有責任心的編輯人員,都重視校對工作。因為,有好文章,固然是第一義;但如果沒有認真的校對,好文章也會變為不好的文章,使人讀起來彆扭,甚至難以卒讀。至於寫文章的人,當然就更注意校對了,因為這一工作的負責與否,直接關係到他的文章的社會效果。”

接著,他轉而談到“古人”對校對的看法:“在古代,校書的人,都是很有學識的人。一般說,校書的人,比起寫書的人,知道的還要多些。……有很多古書,抄寫或刻印,都是作者或編輯者親自校對,一絲不苟,一筆一畫都有講究。有很多好的版本流傳下來,使我們祖國的文化,得以發揚光大。”“在我國,歷代的讀書人,都重視書籍的版本,校讎成了一種專門的學問。”

隨後,他談到了近代印刷業發達以後,校對逐漸從編輯的專業範疇裡分離出來,成為一個專業——“近代印刷術進步,書報發行量大多了,流傳更廣了,校對工作,就更繁重。因此,大的出版業,都特設了專門校對的機構,校對工作才從編輯工作中分工出來。”寫到這裡,孫犁先生筆鋒一轉,針對如何正確看待校對人員的問題,直指一種普遍的社會偏見,“好像校對人員比起編輯人員要低一等,其實不然。有些老的校對,正像老的排字工人一樣,是很有學問很有經驗的,常常為一般編輯所不及。”從一個德高望重的老編輯的文章裡,能寫出如此篤實真切的評價,無疑體現出孫犁對整個校對專業的高度肯定和尊敬。

寫到這裡,孫犁結合自身的實際體驗,舉出正反兩方面的幾個例項,來進一步說明校對工作的重要性——

一篇同類性質的文章,我寄給了《長城》文藝叢刊。他們把原稿謄抄一次。發排後把清樣寄給我,其中錯誤很多。我馬上把校樣寄回,附信請他們照改。結果刊物一到,令人非常不快,並且非常納悶。

那是短短一篇文言文,兩千來字。其中一句是“餘於所為小說,向不甚重視珍惜”。“所為”誤為“所謂”。好像我不是對自己所做小說,而是對一切小說,都不重視珍惜了。為什麼這樣改?我還想得通,可能是編者只知“所謂”一詞,不知“所為”一詞所致。……

不認真讀書的人,或者說,錯個把字算得什麼,何必斤斤於此呢?真正讀書的人,最怕有錯字,一遇錯字就像遇到攔路虎,興趣索然。

(上述引文均見於《孫犁文集》第五卷,第180-183頁)

以上所舉實證,皆是發生在別的刊物上。事實上,孫犁對自己所主管刊物的校對環節,同樣要求得極為嚴格。據天津日報文藝部老編輯董存章回憶,在1979年籌辦《文藝增刊》時,孫犁先生曾提出了《九條意見》,其中有一條就是:“校對要仔細認真,杜絕差錯,是杜絕,不是減少。”(《孫犁文集·天津日報珍藏版》上卷,第570頁。)從如此嚴苛的言辭中,不難體悟到孫犁先生對此事的重視,絕對是超乎常情的。

孫犁對文字一向有“潔癖”,對別的編輯是如此,對自己更是如此。他不容許自己的文章中存在哪怕是細微的瑕疵。他對校對的重視,當然是與這種“潔癖”有著直接的關係。及至晚年,眼睛花了,他有時會讓女兒幫他抄寫稿件。抄出的文稿,他也要親自校讀幾遍,才肯交給編輯拿去發表。有一次,他的《耕堂讀書隨筆·東坡先生年譜》在天津日報發了出來,“第一次看,沒有發現錯字。第二次看,發現‘他人詩文’,錯成了‘他們詩文’。心裡就有些不舒服。第三次看,又發現‘入侍延和’錯成了‘入待廷和’;‘寓意幽深’,錯成了‘意寓幽深’,心裡就更有些彆扭了。總以為是報社給排錯了,編輯沒有看出。”

過了兩天,孫犁又見到那位編輯,就把發現錯字的情況告訴了他。不過,“為了慎重,加了一句:也許是我女兒給抄錯了。”可是,孫犁還是不放心,因為女兒的抄件,自己是看過的,還作了改動,怎麼還會錯呢?於是,他又找出原稿再查,結果發現,女兒只是把“延和”抄錯了,其餘兩處錯誤,都是自己寫錯的。而在看抄件時,竟然沒有看出來。他頓時感到是錯怪了編輯,“趕緊給編輯寫信說明。”

這件事,讓孫犁先生心生感慨:“我當編輯多年,文中有錯字,一遍就都看出來了。為什麼現在要看多遍,還有遺漏?這隻能用一句話回答:老了,眼力不濟了。”

“這回自己出了錯,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孫犁寫道,“今後如何補救呢?我想,只能更認真對待。比如,過去寫成稿子,只看兩三遍,現在就要看四五遍。發表以後,也要比過去多看幾遍。庶幾能補過於萬一。”

一方面是自己要加大校對的力度,另一方面,還是要冀望於校對人員多加“關照”。然而,孫犁馬上就想到了另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那就是:基於他的名望,和對他多年來嚴謹為文的信任,即便是很有經驗的校對人員,也不敢輕易改動他的稿件——這又引發了孫犁的憂慮:“老年人的文字,有錯不易得到改正,還因為編輯、校對對他的迷信。我在大雜院住的時候,同院有一位老校對,我對他說:“我老了,文章容易出錯,你看出來,不要客氣,給我改正。”他說:“我們有時對你的文章也有疑問,又一想,你可能有出處,就照排了。”我說:“我有什麼出處?出處就是詞書、字典。以後一定不要對我過於信任。”由此,他得出一種推測——“這次的‘他們詩文’,編輯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不通的,有錯的。但他們幾個人看了,都沒有改過來。這就因為是我寫的,不好動手。”(孫犁:《老年文字》,見《曲終集》第87-88頁)

一個畢生與文字為伍的老編輯、老報人,從始至終,都對文字充滿了敬畏,對校對工作如此重視,實在令人感動。反躬自省,我們這些延續著辦報辦刊之文脈,傳承著煮字弘文之薪火的後來者們,是不是也該從中受到一些觸動,進而增加幾分對文字的敬畏呢?

(2022年12月17-19日,深圳寄荃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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