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胡十六國時期，政權更迭頻繁、混戰目不暇接。在公元328年底，發生了一起規格高、規模大、影響深遠的戰略決戰：前趙、後趙之間的洛陽之戰。

規格高，雙方都是國君親自帶兵上陣廝殺，兩國的軍人素質與戰鬥力在當時屬於頂級；

規模大，兩國幾乎傾巢而出，前趙兵力十萬、後趙約九萬；

影響深遠，當時北方最強兩大政權的決戰，將決定今後中原的歸屬。

同時，這也是一場“高帥富與屌絲”的戰鬥：

劉曜出身匈奴貴族，曾是前趙皇室第一悍將，更是西晉的直接終結者；

石勒出身底層，當過佃農、奴隸，大字不識一個，曾經是前趙政權的打工仔。

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從牌面上看似理應勢均力敵的精彩鏖戰，卻在僅僅交手一回合之後就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前趙精銳盡失、皇帝劉曜被俘；後趙下一年摧枯拉朽將前趙滅國，石勒基本佔領了整個中原地區。

兩趙是怎麼成為仇敵的？條件更優的劉曜為啥落敗？我們先看看雙方的情況。

劉曜字永明，是五部匈奴首領劉淵的侄子，他自小父母雙亡，被劉淵撫養長大，二人情同父子。劉淵作為南匈奴貴族後裔，祖上已歸附中原上百年，世世代代的入京做人質、求學生涯，使其家族整體漢化水平極高。劉淵本人就精於諸子百家、通曉兵法，曾被晉武帝司馬炎贊為遠超金日磾的人物。（金日磾，歸順西漢的匈奴王子，被漢武帝委以託孤重任）

跟隨劉淵的劉曜也不遑多讓。他同樣博覽群書，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尤其精通草書；對於各類兵書則更加熟稔，據稱他對孫、吳兵法都能完整背誦。

同時，劉曜仍繼承了匈奴人的精湛騎射技能，力大無比、雄武過人，史書稱他具備“鐵厚一寸、射而洞之”的能耐，被稱為當時的著名神射手。再加上九尺的身高、五尺長的美髯、豁達的性格，劉曜被視為一時人傑。對於自己的才華，他也頗為自負，時常以樂毅、蕭何、曹參自比。

但劉淵並不是忠誠的金日磾，司馬氏皇室的八王之亂，刺激了他的野心。公元304年他起兵反晉、建立漢國，立即對才華出眾的侄子劉曜委以重任。劉曜也不負所望，他充當急先鋒，率軍連續拿下泫氏、屯留、中都等重地，幫助匈奴漢國站穩了腳跟。

公元310年劉聰即位後，劉曜成了劉氏宗室的頭號名將。下一年，他和漢人武裝首領王彌、羯族將領石勒聯合攻破洛陽，製造了慘烈的“永嘉之亂”，西晉殘餘力量退守長安；然而到了公元316年，劉曜又親自攻破了長安、正式滅亡西晉。此後，他就以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的身份鎮守長安。

相比較之下，石勒的出身、經歷則更加艱辛、曲折。

石勒是羯族人，這是匈奴人的一支，大多也生活在幷州，石勒家族就是上黨武鄉的羯人首領。作為匈奴族群中的“低等人”，這些羯人普遍漢化水平低、文化素養差，石勒本人連字都不認識。成年後，他也像祖輩那樣，憑著一身力氣替人務農種地為生。

但他天資不錯：“壯健有膽力，雄武好騎射”，而且“狀貌奇異，志度非常”，很多父老鄉親都認為他將來會成個大人物，地主郭敬、寧驅對他也比較照顧。那時的石勒為人單純，對於郭、寧的關照，他只有賣力替他們耕地以示回報。

八王之亂期間，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時任幷州刺史、東贏公司馬騰為了補充軍費，在轄區內大肆抓捕胡人，其後賣為奴隸。石勒和他的鄉親們也未能倖免。

隨後的石勒，就此走上了反晉造反的道路，曾經跟隨漢人起義首領公師藩攻破鄴城、殺害司馬騰。公元307年，這支隊伍被西晉名將苟晞擊垮後，他投奔劉淵，因傑出的能力被賦予重任，自領一軍、獨當一面。

在亂世中，石勒的軍事才華得到充分展現。他率軍橫行到趙、魏地區，先後擊敗眾多西晉將領。其間，他得到了以張賓為首的大量漢族士人的協助，實力上了一個新臺階。

公元311年，他抓住戰機，率數萬輕騎追襲並殲滅西晉十餘萬大軍，為匈奴漢國滅亡西晉掃平了障礙。隨後他兼併王彌隊伍，並在公元312年移軍襄國（邢臺），開始經營河北。這期間，他設計覆滅西晉幽州刺史王浚、攻下劉琨經營的幷州，稱雄河北。此時的他，名義上雖是匈奴漢國的將領，但實際上已經自立門戶。

劉曜、石勒兩人原本相安無事，到了公元318年，匈奴漢國發生鉅變，讓他倆產生劇烈碰撞。

這一年，漢國皇帝劉聰病死，其子劉粲繼位。外戚靳準利用劉粲的無知逐漸竊取大權，不久他卻突然發動政變，殺死劉粲以及平陽城內所有劉氏宗室。得此訊息，劉曜從長安、石勒從襄國分頭出發前來平亂。

石勒利用距離優勢先行抵達，並且連續挫敗靳氏、招降大量人口；而劉曜在行軍途中，得知平陽宗室已經被殺光，於是就地稱帝；在他抵達隨後，靳氏也選擇了向他投降。

這讓石勒非常不滿，畢竟他認為自己跟劉曜是平級的，他原本需希望藉著平亂之際更上一層樓，眼見功勞歸劉曜了，心理怎能平衡？於是他隨後殺進平陽城，燒燬所有建築，把皇室儀仗、樂器等全部搬到自己的襄國。

下一年，既是為了試探、也是出於迷惑，石勒派人向劉曜獻捷報；而劉曜為了安撫、拉攏他，將其進爵趙王。

但緊接著，石勒的一個使者向劉曜告密，聲稱他們此行的目的是打探虛實、以便於下一步的偷襲。這讓劉曜大為緊張，他隨即改變主意、派人追殺已在回程途中的石勒使者。經過此事，劉曜、石勒徹底翻臉。

鑑於平陽已淪為廢墟，且並無地理優勢，劉曜返回長安。不久後，他改國號為“趙”，因此這一政權也被人稱為“漢趙”。幾個月後，不服氣的石勒正式脫離劉曜，他在襄國自稱趙王，國號也是趙。為了區分，後人把劉氏稱為前趙，石勒為後趙。

從這一刻開始，雙方在中原東西對峙的格局已形成。初期，雙方各自都忙於安內、夯實基礎。

劉曜的任務是掃平關隴、穩定退居關中的漢趙政權。在幾年內，他先後平定羌、氐、巴、羯等各族叛亂，降服仇池國楊難敵，擊敗用兵十多萬、自稱涼王的陳安，戰勝前涼張氏政權、逼迫對方稱臣……劉曜一時間武功赫赫、威名遠播。同時，他起用漢人為官，在長安開辦太學、推行儒家教育，政局初步穩定。

石勒也沒閒著，他擊敗鮮卑段氏、消滅滅割據青州的曹嶷。更幸運的是，之前一度奮勇北伐、佔據譙城，讓後趙頭疼不已的東晉名將祖逖於公元322年去世，讓石勒失去了最後一個心腹大患。到了公元323年，他幾乎佔領了黃河以北所有州郡。

接下來，初步做好準備的前趙、後趙，正式開始了宿命中註定的決戰。

公元324年，後趙司州刺史石生攻擊前趙新安，斬殺劉曜的河南太守尹平，綁架5000戶居民而走。於是，兩趙正式開戰，史書稱“日相攻掠，河東、弘農之間，民不聊生矣”。

接下來雙方互有勝敗。公元625年，後趙將領石佗襲擾前趙，劉曜派中山王劉嶽追襲，雙方在黃河岸邊展開大戰，落敗的後趙軍隊損失6000餘名將士，石佗也當場戰死；

不久後，後趙扳回一城。石生以洛陽為基地進攻東晉的司州刺史李矩、潁川太守郭默；後者多次戰敗，向前趙投降求救。而前趙大將劉嶽前來進攻石生時，卻被後趙頭號悍將石虎（石勒侄子）率4萬人襲擊，陷入絕境的前趙軍隊戰敗、劉嶽戰死；劉耀親自帶兵前來，雖然初步取得小勝，但由於連續在夜間發生軍人驚亂事件，不得不退回長安。此戰後趙大獲全勝，大量東晉軍民投降，淮北領土也淪入後趙之手。

嚐到甜頭的石勒自然不會收手，公元328年7月，他派頭號干將石虎率兵4萬，襲擊前趙重鎮蒲阪（山西永濟縣），然而這次徹底捅了馬蜂窩。

蒲阪位於河東，是前趙東北方向的門戶，也是關中地區的屏障，後來隋末時李淵進軍關中，正是首先打通了這一要道。因此，對於來勢洶洶的石虎，劉曜決定親自出馬。他留下部分氐、羌將士鎮守大後方，自己親自率全國精兵十萬從衛關北渡黃河、迎擊石虎。

石虎沒料到自己會招惹到這位大佬。鑑於眾寡不敵，他率軍急退，但對方窮追不捨，最終在高侯（山西聞喜）爆發大戰。此役後趙敗得一塌糊塗，將軍石瞻被斬首、上萬士兵被殺，屍體塞滿道路、綿延200裡，石虎狼狽逃向朝歌。

接下來的劉曜有兩種選擇：

其一，藉著擊敗石虎之勢、揮軍直逼襄國，猝不及防、兵力不集中的石勒將凶多吉少；

其二，進逼洛陽，拔掉中原這顆釘子，然後席捲無險可守的河北。

從理論上來講，第一方案最優，但存在被洛陽守將石生從身後襲擾的風險；第二種最為穩妥，不過若久攻不下，將會給石勒以從容調集軍隊的機會。

劉曜選擇了方案二，他揮師東進親自圍攻洛陽及其外圍的金墉城，以報當初劉嶽戰敗被殺之仇；同時，還分派諸將進攻汲郡（河南衛輝市）、河內（河南沁陽）），後趙滎陽、野王紛紛望風而降，襄國大為震動。

面對這一局勢，後趙朝廷意見不一、眾說紛紜。大部分人認為，劉曜兵鋒難擋、不可輕易迎擊；而其大軍在外，勢必不能支撐過久，任他在洛陽城外耗下去就是了。

但石勒卻看出了巨大風險：此次劉曜帶著全國精銳壓上，已經鐵了心要對自己下手；若洛陽失守，前趙軍隊乘勝席捲河北，自己將徹底玩兒完：“若洛陽不守，曜必送死冀州，自河已北，席捲而來，吾事去矣”。

經過一番斟酌，石勒決定調集全國軍隊前去救援洛陽。為了體現決心，他甚至下令：敢提出反對意見者斬。

11月，石勒下令：石堪、石聰、桃豹前去滎陽集合，石虎進據石門，他自己則調集了步騎四萬出發，各軍前往成皋（虎牢關）集結後南下洛陽。

這一場景並不陌生。公元621年，秦王李世民率大軍圍攻王世充的洛陽，而此時河北梟雄竇建德則帶領十餘萬大軍南下救援，唐軍面臨著被前後夾擊的危險。

面臨困局，李世民分兵兩路：命令李元吉繼續圍攻洛陽，自己則率精兵北據要害虎牢關、阻擋竇建德大軍的南下之路，其後在這裡一戰擊潰對方。隨後無外援可依的王世充也不得不投降，唐軍一戰滅兩強，河北、中原都落入李唐王朝之手。而戰功彪炳的李世民，則因此被封為天策上將。

一流軍事家的眼光是相似的。在出發之前，石勒最為擔心的，就是劉耀扼守虎牢關。因此，雖然出軍後他看起來信心滿滿，但實際上一路膽戰心驚、如履薄冰。

但到了12月1日，當後趙全部大軍——步兵6萬、騎兵2。7萬集結虎牢關外時，發現劉曜竟壓根沒派人扼守這裡。石勒驚喜交加，情不自禁地感謝上天，隨後他卷甲銜枚、日夜兼行奔向洛陽。

但他應感謝的，其實是劉曜。前些年在關中所向披靡的氣勢，讓久經沙場20年的劉曜產生了自大心理；不久前摧枯拉朽般擊敗後趙頭號悍將石虎，更讓他志得意滿。他自以為洛陽城如囊中之物，日夜在城外喝酒作樂，壓根沒有戒備石勒的舉動。

直到不久後，前趙外圍的偵察兵抓獲石勒的前鋒士兵，劉曜這才知道石勒親自傾巢而來。慌亂之下，他又出昏招：撤掉洛陽之圍，十萬大軍在洛水西面佈陣，南北延綿十多里。

其實劉曜此時仍佔據先機，他若阻斷洛水，依仗自己的優勢兵力圍城打援，後趙並無必勝的把握。甚至連石勒本人也極為擔心這一點，他曾說：“劉曜若……阻洛水，其次也；坐守洛陽，此成擒耳”。

此時劉曜果然選擇了下策。因此，當石勒遠遠望見這一動向，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對身邊人說：“你們可以祝賀我了”，隨後率步騎四萬人進入洛陽城，而留下石虎、石堪等人在外圍。

12月5日，石勒對劉曜發動總攻：

石虎帶領步兵三萬人從城北向西，進攻前趙中軍；

石堪、石聰等各帶精銳騎兵八千人從城西向北，進攻前趙的前鋒；

石勒親自全副武裝，從閶闔門出城，夾擊劉曜。

但在石勒押上了全部身家、費盡心思佈置作戰時，劉曜仍在幹自己最愛的事情：喝酒。甚至聽說石虎、石堪前來夾擊時，也許是為了壯膽，他仍連喝數鬥，其後才提槍上馬迎戰。

此時兩軍正在西陽門激戰正酣，面對來自三面的敵人，久經沙場的前趙胡、漢精銳奮勇作戰，局面仍未落下風；但渾渾噩噩的劉曜前來，竟莫名其妙地指揮軍陣向平坦處移動。

兩軍接戰，最忌諱軍陣突然往後移動，很容易給後軍造成前鋒已戰敗的誤解。因此，一見前趙軍陣移動，石堪乘勢壓上，不明白情況的前趙大軍瞬間崩潰，敗局無法阻擋。石勒全軍合圍，前趙將士被斬首五萬，餘下的幾乎悉數投降；劉曜受傷十多處，被石堪生俘。

得知主力被殲滅，關中大亂。次年，石虎揮師進攻，沒費多少力氣就剷除了前趙殘餘力量。幾乎佔領整個中國北方的石勒，於330年正式稱帝，完成了從奴隸到皇帝的驚天逆襲。

面對國運之戰，飽讀兵書、戎馬生涯20多年的劉曜為什麼會連續犯下昏招？當初他以樂毅自居，房玄齡也稱他“用兵則王翦”，但其窮兵黷武、恃勇而進；面對一時之豪傑石勒，他卻因對敵人的輕視連續陷入被動，戰火燃到眉毛卻還在酗酒放縱，坐視多個勝機的錯失，白瞎了他的出身與文武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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