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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訶夫:人群奔走不停,沒有誰注意到他的苦惱

由 格命草 發表于 歷史2022-12-28

苦惱

文:契訶夫

譯:汝龍

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

暮色昏暗。大片的溼雪繞著剛點亮的街燈懶洋洋地飄飛,落在房頂、馬背、肩膀、帽子上,積成又軟又薄的一層。車伕約納·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個幽靈。他在趕車座位上坐著,一動也不動,身子往前傴著,傴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傴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個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彷彿他也會覺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

他那匹小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動都不動。它那呆呆不動的姿態、它那瘦骨稜稜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種花一個戈比就能買到的馬形蜜糖餅乾。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論是誰,只要被人從犁頭上硬拉開,從熟悉的灰色景緻裡硬拉開,硬給丟到這兒來,丟到這個充滿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囂、熙攘的行人的漩渦當中來,那他就不會不想心事……

約納和他的瘦馬已經有很久停在那個地方沒動了。他們還在午飯以前就從大車店裡出來,至今還沒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現在傍晚的暗影已經籠罩全城。街燈的黯淡的光已經變得明亮生動,街上也變得熱鬧起來了。

“趕車的,到維堡區去!”約納聽見了喊聲,“趕車的!”

約納猛地哆嗦一下,從粘著雪花的睫毛裡望出去,看見一個軍人,穿一件帶風帽的軍大衣。“到維堡區去!”軍人又喊了一遍,“你睡著了還是怎麼的?到維堡區去!”

為了表示同意,約納就抖動一下韁繩,於是從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來……那個軍人坐上了雪橇。

車伕吧噠著嘴唇叫馬往前走,然後像天鵝似的伸長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與其說是由於必要,不如說是出於習慣地揮動一下鞭子。那匹瘦馬也伸長脖子,彎起它那像棍子一樣的腿,遲疑地離開原地走動起來了……

“你往哪兒闖,鬼東西!”約納立刻聽見那一團團川流不息的黑影當中發出了喊叫聲,“鬼把你支使到哪兒去啊?靠右走!”“你連趕車都不會!靠右走!”軍人生氣地說。

一個趕轎式馬車的車伕破口大罵。一個行人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剛剛穿過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馬的臉上。約納在趕車座位上侷促不安,像是坐在針尖上似的,往兩旁撐開胳膊肘,不住轉動眼珠,就跟有鬼附了體一樣,彷彿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兒似的。

“這些傢伙真是混蛋!”那個軍人打趣地說,“他們簡直是故意來撞你,或者故意要撲到馬蹄底下去。他們這是互相串通好的。”

約納回過頭去瞧著乘客,努動他的嘴唇……

他分明想要說話,然而從他的喉嚨裡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只發出噝噝的聲音。

“什麼?”軍人問。

約納撇著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勁,這才沙啞地說出口:

“老爺,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麼病死的?”

約納掉轉整個身子朝著乘客說:“誰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熱病吧……他在醫院裡躺了三天就死了……這是上帝的旨意喲。”

“你拐彎啊,魔鬼!”黑地裡發出了喊叫聲,“你瞎了眼還是怎麼的,老狗!用眼睛瞧著!”

“趕你的車吧,趕你的車吧……”乘客說,“照這樣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點走!”

車伕就又伸長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種穩重的優雅姿勢揮動他的鞭子。

後來他有好幾次回過頭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閉上眼睛,分明不願意再聽了。

他把乘客拉到維堡區以後,就把雪橇趕到一家飯館旁邊停下來,坐在趕車座位上傴下腰,又不動了……溼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馬塗得滿身是白。一個鐘頭過去,又一個鐘頭過去了……

人行道上有三個年輕人路過,把套靴踩得很響,互相詬罵,其中兩個人又高又瘦,第三個卻矮而駝背。

“趕車的,到警察橋去!”那個駝子用破鑼般的聲音說,“一共三個人……二十戈比!”

約納抖動韁繩,吧噠嘴唇。二十戈比的價錢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顧不上講價了……

一個盧布也罷,五戈比也罷,如今在他都是一樣,只要有乘客就行

……

那幾個青年人就互相推搡著,嘴裡罵聲不絕,走到雪橇跟前,三個人一齊搶到座位上去。這就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該哪兩個坐著,哪一個站著呢?經過長久的吵罵、變卦、責難以後,他們總算做出了決定:應該讓駝子站著,因為他最矮。

“好,走吧!”駝子站在那兒,用破鑼般的嗓音說,對著約納的後腦殼噴氣,“快點跑!嘿,老兄,瞧瞧你的這頂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這更糟的了……”

“嘻嘻,……嘻嘻……”約納笑著說,“湊合著戴吧……”

“喂,你少廢話,趕車!莫非你要照這樣走一路?是嗎?要給你一個脖兒拐嗎?……”

“我的腦袋痛得要炸開了……”一個高個子說,“昨天在杜克馬索夫家裡,我跟瓦西卡一塊兒喝了四瓶白蘭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說呢?”另一個高個子憤憤地說,“他胡說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我說的是實情……”

“要說這是實情,那麼,蝨子能咳嗽也是實情了。”

“嘻嘻!”約納笑道,

“這些老爺真快活!”

“呸,見你的鬼!……”駝子憤慨地說,“你到底趕不趕車,老不死的?難道就這樣趕車?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勁抽它!”

約納感到他背後駝子的扭動的身子和顫動的聲音。

他聽見那些罵他的話,看到這幾個人,孤單的感覺就逐漸從他的胸中消散了。

駝子罵個不停,謅出一長串稀奇古怪的罵人話,直罵得透不過氣來,連連咳嗽。那兩個高個子講起一個叫娜傑日達·彼得羅夫娜的女人。約納不住地回過頭去看他們。正好他們的談話短暫地停頓一下,他就再次回過頭去,嘟嘟噥噥說:

“我的……那個……我的兒子這個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

駝子咳了一陣,擦擦嘴唇,嘆口氣說,“得了,你趕車吧,你趕車吧!諸位先生,照這樣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麼時候才會把我們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勵他一下……給他一個脖兒拐!”

“老不死的,你聽見沒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們這班人講客氣,那還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聽見沒有,老龍?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們的話放在心上?”

約納與其說是感到,不如說是聽到他的後腦勺上啪的一響。

“嘻嘻……”他笑道,

“這些快活的老爺……願上帝保佑你們!”

“趕車的,你有老婆嗎?”高個子問。

“我?嘻嘻……這些快活的老爺!我的老婆現在成了爛泥地囉……哈哈哈!……在墳墓裡!……

現在我的兒子也死了,可我還活著

……這真是怪事,死神認錯門了……它原本應該來找我,卻去找了我的兒子……”

約納迴轉身,想講一講他兒子是怎樣死的,可是這時候駝子輕鬆地撥出一口氣,宣告說,謝天謝地,他們終於到了。約納收下二十戈比以後,久久地看著那幾個遊蕩的人的背影,後來他們走進一個黑暗的大門口,不見了。

他又孤身一人,寂寞又向他侵襲過來……他的苦惱剛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現,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約納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兩旁川流不息的人群:

在這成千上萬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人願意聽他傾訴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誰都沒有注意到他,更沒有注意到他的苦惱

……

那種苦惱是廣大無垠的。如果約納的胸膛裂開,那種苦惱滾滾地湧出來,那它彷彿就會淹沒全世界,可是話雖如此,它卻是人們看不見的。這種苦惱竟包藏在這麼一個渺小的軀殼裡,就連白天打著火把也看不見……

約納瞧見一個掃院子的僕人拿著一個小蒲包,就決定跟他攀談一下。

“老哥,現在幾點鐘了?”他問。

“九點多鐘……你停在這兒幹什麼?把你的雪橇趕開!”

約納把雪橇趕到幾步以外去,傴下腰,聽憑苦惱來折磨他

……

他覺得向別人訴說也沒有用了

……可是五分鐘還沒過完,他就挺直身子,搖著頭,彷彿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韁繩……他受不住了。

“回大車店去,”他想,“回大車店去!”

那匹瘦馬彷彿領會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來。大約過了一個半鐘頭,約納已經在一個骯髒的大火爐旁邊坐著了。爐臺上、地板上、長凳上,人們鼾聲四起。空氣又臭又悶。約納瞧著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後悔不該這麼早就回來……

“連買

燕麥

(編注:馬飼料)

的錢都還沒掙到呢,”他想,

“這就是我會這麼苦惱的緣故了。一個人要是會料理自己的事……讓自己吃得飽飽的,自己的馬也吃得飽飽的,那他就會永遠心平氣和……”

牆角上有一個年輕的車伕站起來,帶著睡意嗽一嗽喉嚨,往水桶那邊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約納問。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

我呢,老弟,我的兒子死

了……你聽說了嗎?這個星期在

醫院裡死掉的……竟有這樣的事!

約納看一下他的話產生了什麼影響,可是一點影響也沒看見。那個青年人已經蓋好被子,連頭蒙上,睡著了。

老人就嘆氣,搔他的身子……

如同那個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樣,他渴望說話。他的兒子去世快滿一個星期了,他卻至今還沒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談一下這件

事……

應當有條有理,詳詳細細地講一講才是

……應當講一講他的兒子怎樣生病,怎樣痛苦,臨終說過些什麼話,怎樣死掉……應當描摹一下怎樣下葬,後來他怎樣到醫院裡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個女兒阿尼西婭住在鄉下……關於她也得講一講……是啊,他現在可以講的還會少嗎?聽的人應當驚叫、嘆息、掉淚……要是能跟娘們兒談一談,那就更好。她們雖然都是蠢貨,可是聽不上兩句就會哭起來。

“去看一看馬吧,”約納想,“要睡覺,有的是時間……不用擔心,總能睡夠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馬房裡,他的馬就站在那兒。他想起燕麥、草料、天氣……

關於他的兒子,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是不能想的

……

跟別人談一談倒還可以,至於想他,描摹他的模樣,那太可怕,他受不了……

“你在吃草嗎?”約納問他的馬說,看見了它的發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買燕麥的錢沒有掙到,那咱們就吃草好了……是啊……我已經太老,不能趕車了……該由我的兒子來趕車才對,我不行了……他才是個地道的馬車伕……只要他活著就好了……”

約納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就是這樣嘛,我的小母馬……庫茲馬·約內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無緣無故死了……比方說,你現在有個小駒子,你就是這個小駒子的親孃……忽然,比方說,這個小駒子下世了……你不是要傷心嗎?”

那匹瘦馬嚼著草料,聽著,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氣。

約納講得入了迷,就把他心裡的話統統對它講了……

188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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