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帶著孩子們學習《紅樓夢》的《好了歌》，講完後，有一個孩子突然說道：“他好像把所有都看透了。”我聽後，甚是大喜過望。一個孩子在多次熟讀，反覆學習之後，能一語中的地感悟出詩文的精髓，這不得不讓我深信，書一定是越讀越明的，文也確實是能化人的。關於《紅樓夢》，我以為，前人說過的有一句話極其在理，——這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讀過《紅樓夢》的，一種是沒有讀過《紅樓夢》的。

而說到《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不同尋常之處，還是周汝昌先生總結得最徹：

曹雪芹的一生，是不尋常的，坎坷困頓而又光輝燦爛。他討人喜歡，受人愛恭傾賞，也大遭世俗的誤解誹謗、排擠不容。他有老、莊的哲思，有屈原的《騷》憤，有司馬遷的史才，有顧愷之的畫藝和“痴絕”，有李義山、杜牧之的風流才調，還有李龜年、黃幡綽的音樂、劇曲的天才功力。他一身兼有貴賤、榮辱、興衰、離合、悲歡的人生閱歷，又具備滿族與漢族、江南與江北各種文化特色的融會綜合之奇輝異彩。所以我說他是中華文化的一個代表形象。

而以小見大的《好了歌》才只是《紅樓夢》第一回中跛足道人隨口而出的一首極簡的七言古詩而已：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人生經歷過大起大落的甄士隱一聞此詩，便頓悟，並立即給這首《好了歌》作出自己的解注：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跛足道人聽了這注解後，直呼“解得徹，解得徹”！

跛足道人的歌和甄士隱的解詞裡面，功名，地位，金錢，女色，甚至指望“養女行孝”，“養兒防老”，“繁衍後代以投資，以揚名，以光宗耀祖”等痴念全被勘破——講到這裡，就有學生問我，——“老師，既然這些都是虛的，那到底什麼才是不虛的？”

我思慮片刻，道：“不虛的只有時刻認清自己，反觀自己，找到真的自己，不把假當真，把無當有，更不把他鄉認作故鄉。然後，精誠於己，澄明於己，從吾所好，止於至善。《莊子·漁父》裡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無論是說話，或是做事，以一個不為什麼，從己之真心，凝志於一，聚精，暢神，忘我的姿態投入於其中，那生活自有至樂，生命自有價值，順帶的東西自然不會以末奪本，外在的一切也就自然會因心性的轉變而行雲流水，金石為開，人自然也就活得輕靈通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真意也就自然處處不求自現。”

《紅樓夢》中，王熙鳳“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賈惜春“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妙玉性本高潔，但“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他們都是把以為可倚侍的概念看得太重，看得太認真，到最後反而被其所害。說到底，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好”，也沒有所謂的“不好”，只有你以為的“好”，你以為的“不好”。“好”與“不好”都只是你自己意淫出來的虛空假相，你倚侍什麼，你就可能受制於什麼，唯有如《莊子·天道》中的‘齏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心無所執，隨物賦形，泠然出入，能隨變任化的同時，又能全己從真，方是真正的翛然，超脫。

TAG: 紅樓夢忘不了跛足世人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