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人愛喝早茶。

下館子喝茶，不是真的只喝茶，更關鍵的是還可以點幾個茶點，有包子，蝦餃，牛河粉，雞爪，肉丸等等。

43歲鍾先生，今天又來到了熟悉的茶館子，跟妻子倆人點了滿滿一桌茶點，人家一些老頭都是沏一壺茶兩個茶點看一天報紙，他們倆倒好，那是貨真價實地喝茶，恨不得把所有能點的都點上，老闆最喜歡這樣的顧客。

喝到一半，鍾先生出事了。

鍾先生突然放下碗筷，雙手緊緊捂住胸口，表情痛苦。

妻子意識到不妙，但一時半會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胸口痛，鍾先生緩過來後說，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已經冒出來了。

沒說完兩句話，鍾先生就說有點暈了，然後就直接癱倒下來了，這不止嚇壞了他妻子，還嚇壞了鄰桌一些顧客。大家都好端端的吃著喝著，突然哐啷一聲一個人倒在地上，那種驚恐的場面，不言自明。

鐘太太趕緊呼救，店員趕過來，熱心的其他顧客也趕過來了。幾個人也不怕被人訛詐，直接衝過來瞭解情況，大家呼喊著鍾先生，都沒反應。

鐘太太哭了，快，快，幫我打120。

120來之前，有人遞過來萬金油，說塗抹在人中會有幫助。

場面一度混亂不堪。

好不容易等到120來了，鍾先生這時候也已經悠悠醒來，醒來後還是指著胸口說通。妻子見他醒過來，一顆懸著半空的心終於落下，踏實了。

120的醫生迅速瞭解了情況，知道鍾先生是在吃飯的時候發生胸痛，然後就暈倒了，立即為鍾先生測量了血壓、心率，血壓偏低88/50mmHg，問平時有沒有高血壓、冠心病之類。

鐘太太說都沒有，平時身體挺好的，熱愛運動。

不管怎麼樣，先上車，去了醫院再說。

上了車後，鍾先生已經徹底甦醒了，但仍然大汗淋漓，輕微呼吸困難，覺得有些喘憋。醫生沒有絲毫猶豫，給鍾先生做了心電圖，這種情況真的非常可能是急性心肌梗死，心肌梗死表現就是胸痛、喘憋，然後可能因為一過性腦缺血會導致暈厥。

心肌梗死能解釋得通。

但是心電圖結果並沒有看到典型的心肌梗死表現，醫生說，可能是發病還處於超急性期，要動態複查，先回急診科密切觀察，不能馬虎，稍不留神就室顫、死亡了。

這句話徹底嚇壞鍾先生夫妻倆。

到了急診科，鍾先生依舊有明顯的胸痛，急診科醫生問起疼痛的性質，鍾先生說像有針刺著胸口一樣，很痛，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急診科醫生納悶了，這跟平時見到的心肌梗死是不一樣的，心肌梗死通常是心前區壓榨樣疼痛，因為心肌壞死一般是區域性的，一塊一塊的，所以疼痛範圍也是比較大的，一般病人會描述好像有石頭壓住胸口，被大象踩著胸口，或者是悶痛之類的，絕少有心肌梗死的人說像針刺痛一樣。

不管怎麼樣，多做心電圖是沒錯的。

再次拉了心電圖，心電圖出來，只看到心率比較快，120次/分，然後有ST-T段輕微壓低，並不能據此診斷為心肌梗死。

迅速把鍾先生推入搶救室，接上心電監護，抽了血，化驗心肌酶、肌鈣蛋白等，還有普通的血常規、肝腎功能、電解質、凝血指標、腦鈉肽等等。

鍾先生到現在，都依然有明顯的胸痛，一直沒有緩解。

醫生，我感覺都不敢大口呼吸，每次深呼吸，胸痛就加劇，甚至我稍微動一下子身體胸痛都會加劇，我都不敢動了，我會不會馬上就不行了？

鍾先生問了醫生這個問題。

很少有病人會直接問醫生自己還能不能救，一般都是家屬問，病人自己要麼很緊張，要麼假裝鎮定。

急診科醫生不假思索，說你這個病雖然嚴重，還不至於死人，別瞎說。當然，這話是對病人說的，等下找到空暇就讓家屬簽署病危通知書，告訴鐘太太，如果是心肌梗死，隨時可能心跳驟停的，要有心理準備。

抽血結果部分出來了，心肌酶、肌鈣蛋白都是幾乎正常的。

單純從現在的結果來看，不能明確是心肌梗死，因為心電圖不典型，心肌酶又是正常的。這兩個非常關鍵的資訊都不足以診斷心肌梗死。

怎麼辦？繼續觀察，繼續檢查，動態複查心電圖和心肌酶、肌鈣蛋白。

要不要用些止痛藥？下級醫生問。

可以的，適當用鎮痛藥，能夠緩解病人情緒。但現在患者血壓偏低，這是個危急訊號，一些鎮痛藥都可能導致血壓更低。我們需要儘快明確患者血壓低的原因。年資高一些的醫生說。

患者血壓低，意味著休克了，又有劇烈的胸痛。稍微有點常識的急診科醫生都知道要警惕主動脈夾層破裂出血或者嚴重的肺動脈栓塞了，這兩個病也會引起劇烈的胸痛，並且嚴重情況下會導致低血壓，尤其是主動脈夾層。

簡單的理解，主動脈夾層就是人體胸腔腹腔裡面的大動脈撕裂了，形成夾層了，這時候血管非常脆弱，一不小心就會爆裂，血液就會湧出來，不出幾分鐘患者可能就因為失血性休克而死亡。

鍾先生會是這麼嚴重的情況麼？

容不得耽誤，急診科醫生一開始就著手準備胸腹部CT檢查了。只不過因為患者胸痛突然，首先要考慮心肌梗死而已。

既然現在還沒有確切的心肌梗死證據，那麼接下來就要迅速推到CT室來做這個胸腹主動脈的CTA，不是普通CT，而是CT血管造影，要注射造影劑，才能清晰看到有沒有主動脈夾層。

什麼檢查都先別做，先把CT做了再說。年資高的急診科醫生斬釘截鐵地說，快，別耽誤了時間。同時安排了其他人給家屬做溝通工作。這個時候必須要告訴家屬，患者隨時可能死亡。要讓家屬知道這個風險。

患者死亡前說1句，抵得上死亡後的一千句，甚至一萬句。

轉運前急診科醫生仔細再次聽診了鍾先生的心肺，似乎真的沒有什麼異常發現。肯定不像是氣胸，因為兩側呼吸音是對稱的。劇烈的氣胸也會引起暈厥和休克的啊，要警惕。但是劇烈嚴重的氣胸，由於一側肺破了，這側肺的呼吸音會很低甚至沒有，聽診的時候非常容易區分。

鍾先生沒有氣胸的。沒有CT，也能判斷。

這個時候急診科等著做CT的人太多了，上級醫生語氣堅定地說，其他人的都等一等，讓一讓，先把他的做了。

起初還有人嚷嚷，說都是急診，得排隊吧。

上級醫生怒目一睜，說等下他死了，你負責麼？

沒人再說話了。

來到CT室的時候，鍾先生更虛弱了，血壓依舊只有88/40mmHg，說口渴，想喝水。

這是個壞訊號，說明真的休克了，身體血容量不足。其實急診科的醫生已經在加大馬力補充液體了。

難道真的是主動脈夾層破裂出血嗎？

如果等到血常規結果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如果患者真的失血性休克，那麼血常規中的血紅蛋白肯定會低到一塌糊塗，可是等不及血常規結果了。

大家都在焦急地等著CT結果。

要打造影劑，手續複雜一點，時間稍微長一點，但差不多也就5分鐘。鐘太太已經失魂落魄，醫生讓她簽字什麼的都全部簽字了，但整個人的身子是在顫抖的，寫字也都是歪歪扭扭的，她的確是受了很大的驚嚇。眼看著自己的丈夫從好端端的喝茶，到現在生死未卜。

換了誰都受不了。

結果出來了。

CTA結果出來了，沒有主動脈夾層，鍾先生的胸腹主動脈好端端的，滑溜溜的，沒有撕裂的跡象。急診科醫生首先鬆了一口氣。

反覆看了兩次現場片子，真的沒見到明顯的主動脈夾層，更沒有撕裂。等下讓放射科出正式報告再看看吧，起碼我們自己沒看到。急診科醫生說。

再細看，肺動脈也是挺好的，沒有明顯的充盈缺損影，意味著沒有肺栓塞。道理很簡單，如果肺動脈裡面有血栓堵住了，那麼血液就流不過去了，這時候你注射造影劑，造影劑一樣不能流過這個血栓團塊，X光下血液不能顯影，但是造影劑是可以顯影的，所以如果患者真的是肺栓塞，那麼就會看到血栓塊形成的充盈缺損影。

沒有主動脈夾層，沒有肺栓塞，沒有氣胸。急診科醫生鬆懈了一大半。

再細看心臟，心包這裡也是沒有明顯的積液。要知道心包有明顯積液也會導致胸悶、胸痛、休克的。

看起來似乎都是好的，沒有發現特別明顯的異常。

鍾先生的血壓這回有90/50mmHg了。

打道回府。

回到急診科。

等正式報告。

問題是，鍾先生的問題依舊沒有解決啊，依然有胸痛啊。血壓還是偏低啊，怎麼回事呢。

只要排除了剛剛那幾個會迅速致死的疾病，剩下的再慢慢分析，現在先對症處理吧，血壓低就補液，甚至用點升壓藥。

接著又做了一次心電圖。

還是沒看到典型的心肌梗死圖形。

請心內科下來會診，還有ICU。急診科醫生說。

就在這時候，放射科打電話過來了，說沒有看到明顯的主動脈夾層、肺栓塞等情況。

這些都是廢話了，剛剛急診科醫生自己現場看過了，但是得到放射科醫生正規的報告還是穩妥一些。

但是，放射科醫生放慢了語速，說在患者食管粘膜下看到有個高密度影，長度約1cm。性質不明。可能是魚骨頭。

這簡直是重磅炸彈般的訊息啊！

急診科一下子炸開了鍋。

什麼？

趕緊開啟片子，重新仔細瀏覽了患者的CT，的的確確在放射科醫生指的位置上，大概在食管中部位置看到有一根針樣的高密度影。

其實這個高密度影並不小，不難發現。但是急診科醫生剛剛守在機子旁看的都是關注了有沒有主動脈夾層，有沒有肺栓塞，而遺漏了食管腔的情況。

這也印證了那句話，你是業餘的，人家是吃這碗飯的。

急診科醫生趕緊叫來鐘太太，問，仔細回想一下，剛剛在茶館吃飯的時候有沒有吃魚，吃雞肉等，有骨頭的，有沒有？有沒有嗆到？

鐘太太到現在都哆嗦，稍微猶豫了一下，說沒有啊，剛剛我們都沒點魚肉雞肉。

急診科醫生有些失望。

但是前兩天有吃過魚，鐘太太補了一句。

急診科醫生大喜過望，問當時有沒有被魚骨頭刺傷的情況？

有的有的，鐘太太趕緊點頭，說當時還吃了好大一口飯才把骨頭打下去。

急診科醫生二話不說，直接衝回搶救室，問鍾先生，是不是有這個情況，鍾先生現在都還是胸痛異常，滿臉愁容，病態，出汗似乎沒那麼多了。他回覆了急診科醫生的問題，是的，當時有被魚骨頭刺到咽喉，但後面吞了幾口飯就下去了。

鬼啊！這魚骨頭哪下去了啊！

這分明是刺入了食道里面去了！

而且這非常可能就是引起你胸痛的原因！

那為什麼前天不痛，今天吃飯的時候才痛呢？大家不能理解。

那天可能魚骨頭只是刺破食管粘膜一點點，沒有掉下去，今天可能被你的食物進一步頂進去了，扎地更深了，所以更痛了，劇烈疼痛是可能導致休克的。急診科醫生。

立即加大補液，同時用了些提升血壓的藥物。

ICU醫生來了，心內科醫生也來了。瞭解了情況後，心內科醫生就回去了，說的確不像心肌梗死，前後幾次心電圖都沒明顯發現，兩次心肌酶、肌鈣蛋白都是陰性的。不是心內科的疾病。

要不要直接去五官科或者胃鏡室？內鏡下把魚骨頭取出來。大家商議。

先搞上你們ICU，穩定一點再做內鏡取骨頭，怎麼樣？急診科醫生說。

後來又把消化內科醫生叫了回來，這個魚骨頭（可能是魚骨頭）卡在食管的位置，按道理是要做胃鏡才能取出來了，五官科的鑷子不夠長。大家一商量，覺得在內鏡室做這個操作風險還是太高，畢竟患者現在血壓也偏低，雖然用了藥物後血壓好一些了，但畢竟是有問題的。

而且萬一這骨頭扎中了血管，等下一拔出來就可能造成大出血了。雖然這個可能性不高，但是有。放射科醫生的回覆給大家吃了定心丸，從片子上看，骨頭扎到大動脈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幹。

但還是要去麻醉科幹，全麻下做胃鏡探查。有麻醉科保駕護航，萬一真的發生低血壓或者大出血，操作起來也簡單一些。為了確保安全，還通知了外科醫生。

麻醉醫生順利麻翻了鍾先生。

胃鏡進入。

奇怪了，那個片子上看到的高明度影不見了？骨頭去哪了？明明片子上顯示就是在食管中段的啊。可是內鏡室的醫生反覆看了食管，都沒見著骨頭，只看到一個小的血腫塊。

是扎的更深穿透食管壁了？如果是這樣，那就糟糕了。外頭很多血管的啊。可是沒道理啊，這回沒吃東西，怎麼會自己扎的更深呢。

會不會是自己掉了？掉到胃裡面去了？旁邊麻醉醫生提了一句。

有這個可能，也希望如此。

於是鏡子繼續前推，進入胃臟。胃裡面這時候食物、胃液一堆，真不好辨認。要這樣找這麼小的骨頭，雖說不是大海撈針，卻也不是簡單事情。

搞了將近一個小時，放棄了，不搞了，不在食管就好。回頭複查一個CT，看看會不會真的是穿透食管壁了。幾個醫生斟酌。如果真的是穿透食管壁，那就糟糕透頂了。

那就先進入ICU密切觀察。

當晚進入ICU，繼續補液擴容使用升壓藥提高血壓，大家都高度緊張，生怕一不小心就大出血了。

還好一夜相安無事。

第二天患者血壓穩定了，停了血壓藥。

重新安排了CT。

目的是再看看食管，看看到底這個位置下還有沒有骨頭，以及這根骨頭到底去了哪。

CT做完了，結果出來了，沒有。先前那個位置上的骨頭不見了，並沒有刺入更深的食管組織。

可能的解釋就是骨頭可能自己掉了，進入胃臟，被胃液消化分解了，所以一直沒找到。

這根骨頭，到頭來不知道是魚骨頭還是雞骨頭，估計是魚骨頭可能性大，真的是兇險至極。

鍾先生順利恢復了。

沒多久就出院了。

死裡逃生。出院時他甚至都仍然不敢相信自己胸痛、休克將要死亡的原因竟然是一根小小的魚骨頭引起的。

朋友們，如果不幸被魚骨頭卡在咽喉，還是不要心存僥倖，乖乖找醫生或者讓家人用手電筒照著，看看鑷子能不能夾出來。如果實在不行，那就交給專業的五官科醫生吧。吞飯這種操作，風險極大，你以為一口飯就把骨頭帶下去了，殊不知有可能是扎地更深了。99次都沒事，最後一次可能就出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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