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官人待我情深意切，綠珠無以為報，唯有以死明志，來生再會！”

綠珠縱身一躍，院子裡的麻雀驚起，撲扇著翅膀到處亂飛。地上好像綻開了一葉綠萍，血暈成了一朵火紅的蓮花。

綠珠的明眸看著天空，嘴角帶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我本良家子，將適單于庭。”綠珠一身草綠百褶裙，肩披紅色輕紗，端坐於檀木香椅之上，脈脈含情地看著坐於席上的男子，唱著自制的舞曲。

綠珠心中暗想，素聞石崇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請客時讓美女斟酒勸客，如果客人不喝，便殺了這位斟酒的美女。

所以，平日裡不喝酒的人，到了石崇家也會勉為其難地喝上幾口。當然也有例外，大將軍王敦就堅決不喝酒，結果石崇竟真的連連殺了三個美人。綠珠一想到此事便心中一寒，只怕自己也是朝不保夕。

可是眼前的男子雖然身形魁梧，但是他看著自己的時候卻溫潤如玉，倒不像傳聞中形容的那樣恐怖。

這幾天發生的事對於綠珠來說就像夢一樣。

綠珠生於雙角山下，習得山水之靈氣，長得是“美而豔”，沐浴之後，更是如嬌花沾露，美豔而脫俗。

那日，她正在山間吹笛，遇到了路過此地的採訪使（唐開元時官名）石崇。

石崇正沉浸在山水畫中難以自拔，忽聽遠處傳來一陣清揚悠遠的笛聲，便順著聲音尋去。只見一妙齡女子坐於磐石之上，好像湛藍的天空中飄過的一絲浮雲，恬靜優雅、纖細柔弱，忍不住想用手把她抓住，又害怕一不留神就讓她跑了。

石崇年少便十分聰穎，有勇有謀，他早年在荊州對過路的商旅進行打劫，獲得了巨大的財富，身邊也是美女如雲。在遇到綠珠之前，他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一個好色成性的風流郎。遇到綠珠之後，他總覺得別的女子失了些風韻。

所以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得到綠珠，雖然綠珠知道石崇富可敵國，自己一去必定會過上富足的日子。可是綠珠卻不情願，因為她明白，自己此去便沒了自由，只是成為他人的杯中酒、盤中餐，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他的愛能保持多久，她便能承寵多久，等到他厭煩之時，便是自己離開之日。

看到綠珠的遲疑，石崇提出以十斛珍珠將綠珠買回去。十斛珍珠對於他們來說，一輩子也見不到這些財物。綠珠的父母答應了，一個女兒而已，總要嫁人的，與其嫁一個窮人家受一輩子苦，倒不如跟眼前的這位爺走，可以享盡榮華富貴。綠珠的父母便來勸慰綠珠，綠珠別無他法，只得承應。

石崇將綠珠帶回他在河南的別院“金谷園”，園內亭臺樓榭高低有致，山水花鳥繚亂春色。可是綠珠望著眼前的景物更思念家鄉，沒事便倚靠著欄杆看著南方的故鄉，整日裡鬱鬱寡歡。石崇看到綠珠倚欄遠眺，知道她思念故鄉，於是便為她修建了崇綺樓。

崇綺樓百丈之高，可“極目南天”。綠珠登上崇綺樓，眼角溼潤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時竟對石崇生了一份情意。這個男人雖窮奢極欲、惡跡昭著，但是對待自己卻是極盡溫柔，想到他時心中竟有了一份踏實和溫曖。

石崇喜歡炫富、鬥富，得到綠珠之後，更是常常向旁人炫耀。綠珠身姿妙曼，最善舞《明君》，綠珠還自制新歌與之相配：

我本良家女，將適單于庭。辭別未及終，前驅已抗旌。

僕御涕流離，猿馬悲且鳴。哀鬱傷五內，涕泣沾珠纓。行行日已遠，遂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凌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願假飛鴻翼，乘之以遐徵。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塵。朝華不足歡，甘與秋草屏。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綠珠每唱此曲，想到自己零落異鄉，無不嚶嚶作泣。席上之人只覺飄飄若仙，如人瑤池仙境。

唱者無心，聽者有意。孫秀對於荷衣仙袂的綠珠暗自留情，只是憚於石崇的權勢，不敢有非分之想。

之後，石崇背後的靠山賈謐被誅，石崇也被免官。趙王司馬倫專權，這時站對了隊的孫秀便傲了起來，仗著主子司馬倫的勢力公然向石崇索要綠珠。

當時石崇正在金谷園內，方登涼臺，臨靠清溪，眾侍妾陪伴在旁，歌舞昇平，豈不快哉！孫秀的使者來道：“石大人好興致，小的奉孫大人之命來邀綠珠姑娘到孫府一聚。”

石崇聽此言後怒火中燒，這要是放在之前他早就將此人殺了再去把孫秀綁來。無奈現在罷官在家，仇人當道，只得隱忍。但是不管怎麼說石崇也是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可能將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拱手讓給別人。回想起與綠珠相處的種種往事，更是不捨，好像已經看到綠珠噙著淚花看著自己：“官人說只愛我一人，可如今為了自保竟將我讓於別人，從今以後，恩斷義絕，勿復相見。”

石崇強忍著怒氣，喚來了十幾個婢妾，個個都麝蘭馥郁、羅服秀麗。石崇對著使者說：“這十幾個人個個都是姿色出眾的美女，你儘可從中挑選。”

使者卻並不正眼看那些人，而是語氣強硬地說：“這些婢妾雖豔麗絕美，但是我奉命來請綠珠姑娘，還請石大人把綠珠姑娘交出來，不要讓小的們為難。’

石崇忍無可忍，勃然大怒，“綠珠是我的至愛，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不可能將她送給他人。’

“石大人也是有見識的人，若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斷送前程是萬萬不值的，還望您三思啊！”說完使者便離去覆命了。

綠珠拿出笛子為石崇吹了一首明君》，梨花帶雨地哭訴道：“奴家綠珠，姿色平庸，幸得官人賞識，視若掌上明珠。君心繾綣，藏於崇綺樓中。妾意深篤，歌於金谷園內。然今日一劫，恐難擺脫，官人切不可因奴家而失了性命。”

石崇緊緊地抱著纖弱的綠珠，想到自己之前富可敵國、權勢滔天，現如今卻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孫秀本以為可以抱得美人歸，誰知使者竟兩次都空手而返，怒不可遏，便想借司馬倫之手除掉石崇和歐陽健。石崇暗地裡知道後，便勸淮南王、齊王誅殺司馬倫和孫秀。孫秀得知石崇之計後決定先下手為強，假借聖旨逮捕石崇、歐陽健。

石崇此時正在崇綺樓上宴飲賓客，聽聞有士兵前來，知道自己已禍患臨門，悲痛地握著綠珠的手說：“綠珠，那日青青河畔，我見你一身綠衣坐於磐石之上，竹笛一支高山流水，我便淪陷於你。今日我雖因你致禍，但雖死未悔。’

“官人待我情深意切，綠珠無以為報，唯有一死明志，來生再會！”綠珠縱身向樓下一躍，一代絕世佳人就此飄然而去。

五百多年過去了，金谷園當年的繁華不再，綠草依舊。杜牧經過此處，想到綠珠墜樓一事，心生悲憐，而作《金谷園》：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當年，石崇灑沉香屑於象牙床之上，讓寵姬從上面過，沒有留下腳印的賞賜珍珠，留下腳印的則需要節食。現如今繁華往事也追隨沉香屑消逝，不留痕跡。流水無情，依舊東逝，春草也一年比一年繁茂。日暮時分，東風呼嘯，啼鳥哀鳴，讓人暗自神傷。“落花猶似墜樓人”，似花一般明豔嬌嫩的人兒，最終也似花一般地飄零。

《紅樓夢》中也寫到了綠珠。瀟湘妃子林黛玉，於七月瓜果之節，感於古史之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喜、可羨、可悲、可嘆者眾多”，興起而作了五首詩。賈寶玉將其取名為《伍美吟》，第四首便是詠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前人所訴綠珠之事，或是惋惜其紅顏命薄，或是稱讚綠珠之勇。而林黛玉卻寫出了綠珠的情。“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石崇以十斛珍珠換得美人歸，珍珠跟嬌嬈的綠珠相比如同瓦礫。

都說這緣分是前生的造化，如今石崇和綠珠患難共生，一同赴死，倒是件幸事，黃泉路上倒也不顯得寂寞。這兩句說的是綠珠，卻道出林黛玉的想法。

賈寶玉銜玉而生，薛寶釵配有金鎖，“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賈寶玉和林黛玉前世結下的情緣，這世來續還。如果能生死相依，那便是前世修來的福分。生死與共，也是愛情的一種歸宿。

十斛明珠得花容，魚自戀水君戀紅。

禍患忽如冬風至，玉樓一躍紅顏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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