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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有值得懷念的那個人,你的心裡又藏著誰呢

由 溺於你酒窩 發表于 美食2023-01-17

我和外婆是生疏的,大概這是在我出生前就註定了的。

十一二歲那年的夏天,我同表妹一起在外婆家過暑假。外婆在裡屋喊我進去,她肥碩的身體陷在藤椅裡,顯得很有福相,對我而言透露著的不是和藹的氣息,而是一種威儀。“田麗麗,去把食品櫃開啟。”外婆喊我時總是連名帶姓,在家鄉話裡顯得分外生硬。我常想倘若我有一個柔軟的姓名,我和外婆的關係是不是也會因此而親暱起來。我開啟櫥櫃,按外婆的指令拎出一對用紅繩繫著的酒瓶。“這就是當初你爸頭一次見我時拎來的黃酒,連白酒都不捨得買一瓶給我喝。”我代替父親,捧著他當年的罪狀,在外婆輕蔑的語氣中難堪得灼紅了臉。“哼,這兩瓶老酒我放了十幾年了,我不喝,我要等到他女兒也結婚的時候喝。”

不知從多小開始,我就知道我的父親與外婆之間有芥蒂,就像別家婆媳之間的那種,可這畢竟不是兩個女人之間的計較,沒有那麼多的閒言碎語,外婆與父親之間是絕對的冷漠,除去春節的照面,他們極少相見,見面時誰也不會主動打個招呼,跟在母親身後的父親,將提著的禮品放下,象徵性朝外婆點點頭,便獨自踱到別處,吸著煙,直到離開。我的外婆也從不主動招呼父親,但我總覺得在那一段時間裡,雖然不言語,但他們互相卻一直佔據著彼此的注意力,在沉默中互相較著勁。母親對我說,互相討厭的父親和外婆,其實是最像的兩個人,因為他們都太驕傲,誰也不肯先低一低頭,所以犯衝。當年母親談婚論嫁時,外婆看不上他這個一窮二白的小子做女婿,大概後來成了家立了業的父親還一直將年輕時受到輕蔑的憋屈藏在胸中,發酵成了對外婆的傲慢的態度。而我揣測,倘若外婆只是一個勢利眼的普通婦人,父親也不會和她賭大半輩子的氣。外婆的強硬,在年老鬆弛的面板下一直湧動著,令我的父親,像一個倔強的孩子,同一個強勢的母親較著勁。

外婆不是那種“小老太太”,她有一副寬厚的骨架,比起我幾個姨婆柔美的面容,外婆的面相是用剛毅的線條勾勒出來的,加之外婆並不多笑,因而自我有記憶開始,外婆的臉就是“威嚴”的。她的身體並不好,起先是糖尿病,後來是腿不能走動,可是很多年她都堅持一個人住在鎮裡的分的公房裡,不跟進城的兒女一同住。下不了樓的外婆,從三樓垂下一個竹籃,壓了菜錢,讓菜農把菜放進籃子裡吊到樓上去。後來老了一些,菜重些就提不上來了,外婆就讓菜農把菜送到三樓來,但每次就不是買一斤兩斤,而是一堆一堆的買,大白菜、西瓜、屯在廚房的地上,又從廚房裡漫出來,堆到了客廳裡,簡直是有了菜市場的架勢。外婆說一個人吃不下這麼些個“批發”來的菜,要多喊個人來吃。她請了一個保姆,保姆來了,自然是不用屯菜了。我想是不是外婆一個人住久了,終究是寂寞的。

外婆從很早就是一個人了,那一年,母親九歲,外婆42歲。比她大18歲的 “大老公”死後,她就開始一個人,一直一個人。我問媽媽,外婆是怎麼認識外公的。“在老家的鎮子上,曾祖父的老宅子邊有一條弄堂,媽媽每天從街鋪上一拐角走進里弄的側門,側門對著一個視窗,那是鎮子上供銷社的辦公室的屋子,對著窗子終日伏案坐著一個南下的幹部,父親就是隔著窗格望見了母親。”我喜歡這段隔著里弄對望的愛情,我常想象故事裡年輕的外婆,應承了對面窗口裡投出的眼光後,羞澀地轉身踏進門檻中,將少女的柔情藏進木閣樓裡。當然,這只是我的多情。外婆嫁給外公,有許多個“為了”,為了能給打成反革命的父親找一個政治背景,為了能找一個有公職的丈夫,為了找一個沒有“家累”的男人,可以不用補貼另一個家用,外婆“為了”這許多,嫁給了一個比自己年長了18歲的從山東南下的幹部,在這許多“為了”之後,有沒有“為了愛情”,沒有人能夠知道。

外公去世的那天,是外婆被打成“三反五反”中“貪汙犯”的日子。她在辦供銷社出納的離職時,接到了丈夫在家身亡的訊息。在同一天,一個女人失去工作,也失去了丈夫。當鄰里責難她連一滴淚都沒為丈夫流時,她正奔走著為家裡的四個兒女爭多一點的撫卹金。我曾以為,外婆的剛硬是天性。待到我聽了母親對外婆絮絮叨叨的回憶,我開始想象我缺席了的外婆的年青、中年,體味著外婆的硬刺是在同生活的抵抗中被砥礪得越來越堅硬。

外婆把四個孩子拉扯大了,孩子們各自成家,只有外婆還是一個人。鄰居們都笑說外婆是財大氣粗的老太太,領著豐厚退休工資的她不用靠兒女養老。外婆也很是驕傲自己的獨立,誰說要接她到家裡去住,她都會使勁地揮手,一幅十分嫌棄的樣子,她常說我一個人住多自在。

現在想來,我很是懷念那個驕傲得風生水起的外婆,那時的她說話像炒辣椒,夠嗆人,那時誰也不擔心她的衰老,她有的是精氣神呢。待到外婆真正開始衰老,快得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她開始終日躺在床上,原本肥碩到臃腫的身體開始迅速地消瘦下去,假牙從口中摘出,浸在一個茶杯裡,杯裡的水蒸發幹了,再也沒裝回嘴裡去。外婆開始很少言語,從那一次起,我去看她,她開始不認得我,只認得我的母親。再後來,她問照顧她的舅舅:你叫什麼啊,啊,這麼巧,我的兒子也叫“濃濃”。外婆的聲音開始變得輕柔,身體也開始縮小,生命彷彿按下了倒帶鍵,外婆的記憶從年老開始一點一點向前抹去,身體也像一個孩子般清瘦、白淨。在外婆生命的最後,她退回到哪裡,沒有一個人能旁證。我想那大概是一個令外婆覺得全然安心的時代,外婆在她的女兒、兒子的懷裡,終於卸下了揹負了七十多年的帶刺的外衣,像一隻退了皮毛的刺蝟,在溫暖的掌心裡,裸露著自己的脆弱、膽小。

我開始心疼起曾經那個驕傲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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