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我的家風，若再提一個，我想差不多是“英雄”。

爺爺在世的時候，他算個能耐人，他結交的大多是些村裡的英雄人物。二旗伯伯，就是要當作家的大康哥的父親，他是大隊裡的會計，頭腦第一快。可以兩手打算盤。寫的字像颳風，一般人不認識；大國強是村裡的一把手，幹活有力氣，喝酒沒醉過，划拳沒輸過；世民舅更是見過世面的，文可以談買賣，武可以和村長大國強掄酒瓶。總得來說，他們都是英雄。爺爺當然也是。不然的話，為什麼他死後，叫一村裡的第一個吹打班？——他是個生死都要有響動的人。

到了父親這裡，有些爛泥扶不上牆的意思，因為他從小不愛學習，看到書本就頭疼。爺爺兩步一腳，三步一巴掌打著他上學，一扭頭，他就轉身扎到碾房裡去，拿個小鞭“吁吁哦哦”幫人家趕牲口。在我們這一帶，把牲口叫做“頭戶”，“頭口”或者“頭僱”。有明白的老年人解釋：那年頭，馬牛驢的在家裡算是“頭一口”，幹活僱工裡的頭一份。

父親好似天性裡就愛玩頭僱，一拿鞭杆子精神頭上來了，在上學拿筆桿子快樂得多。

他的英雄氣質在這時得到發揮。生產隊裡，能使得了頭僱的不是一般人，屬於技術工吧，有難度，拿得工分也多。聽父親說，他九歲就不上學，在生產隊裡掙工分。這裡面肯定有為家出力的意思，但也有為他自己——上學就像上吊一樣難受了。十二三歲，就可以使頭僱活。隊裡的頭僱都在一起喂，幹活的時候再派工，去領頭僱。父親不慣使慢牛，慢騰騰耐不起性子，也不太愛使毛驢，覺得勁頭小，幹不了正經活兒。他喜歡使喚的是暴烈的馬、騾。那傢伙，上了套，不管是拉車，還是耕地耙地，一躥一道火龍，多痛快。

耙地是頭僱活裡最費力的一樣。力量小的驢馬拉不動，牛倒是力氣大，往往走得很慢，一邊走，又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大團的白沫在嘴裡嘟著冒泡，掛套的脖梗處拱起老高的一塊。看上去像是在掙命要死的樣子。烈性有力氣的大騾子就拉得風風火火，從這邊地頭，到那邊地頭，跑過兩趟了，牛還沒耙完一趟。使騾子的人往往要笑話使牛的：老牛慢車疙瘩套，能幹嘛呢？

南街老黑伯伯也是個不使慢牛的主。耙地，非要使一下父親的火龍騾子。頭僱那東西也認人，老黑過去剛要牽韁繩，它就“吱兒”的一聲，頭仰起來，又調過屁股，咣咣的尥撅子。老黑算是跑得快，沒被踢上。黑臉蓋了一層灰，說，你能給我套上，我就能使。

父親笑得很得意：那可不是誰都能使得了的。我給你套上，你也使不了。

老黑伯伯梗著脖子：你給我套上，給我套上。

父親把兩頭騾子套繫好，鐵齒耙掛上，拉著騾子到了地頭邊上，伸手把韁繩遞給老黑伯伯。

老黑伯伯左手拉住兩頭騾子的韁繩，右手晃鞭子：嘚——駕！兩畜生不動地方。老黑伯伯一著急，拿鞭子就打。還沒抽到頭僱身上，那兩頭騾子一長腰，忽地往前一躥，帶著老黑伯伯差點從耙上閃下來。那兩東西也像是故意發孬，滿地裡亂跑，三晃兩晃就把他甩下來。

老黑伯伯一頭拱到坷垃地裡，啃一嘴泥，鐵齒耙從身上刮過去，棉襖扯了幾個大口子，幸好沒傷了筋骨。人們趕緊跑過去，把他扶起來，有人過去把那兩頭騾子勒住——正是父親。

剩下的活父親父親來幹。他站在鐵耙上，左手攏韁繩，右手長鞭子只在半空裡搖：駕！那頭青騾子齊頭並進，拉得虎虎生風，父親的身體順勢搖擺，雙腳要在鐵耙斜樑上一輕一重交替倒換，他卻站得很穩，像生了根一樣。土地裡騰起一團團白土，他顯得很神聖，像個蓋世英雄。旁邊的人也在喝彩：還是人家大朋！柳家沒孬種！

生產隊散隊以後，他趕著大車，給人送過瓦，拉過腳。那差不多是他最英雄的時候。

父親趕腳拉瓦的時候，套一頭大灰驢。那頭僱就見不得前面有車，父親沒有搖鞭子，一上路它自己就往前趕超，十多輛的車隊，一直趕到最前面，它要當領隊才行。把瓦送到，空車往回走，父親在車箱裡一坐就打瞌睡。頭僱自己認得自己道，帶著整個車隊往家趕，等什麼時候鈴鐺不響了，父親一睜眼，正好到自己家衚衕口，母親正在開家門，打著手電筒來接他。

有一兩趟父親有要緊事出不了門，定好了的活又不能不送。母親就代他趕車去。

她可不懂頭僱的，但是沒關係。裝瓦的時候，車隊上別的兄弟給幫忙裝車，一上道，大灰驢根本就不用趕，自己又跑到頭前去。嗬！想想也覺得好看。一個女人家家，紅巾綠襖的，趕車最前面。後面一拉溜，光膀子的趕車大老爺們！……到了後來，他的那幫車隊的夥計們也紛紛買了拖拉機了，也再沒人用驢車送瓦了，他的那段英雄時代也就告一段落。

母親是個女英雄。她人長的俊，是村裡有數的幾個漂亮妮兒當中的佼佼者。從小學習又好，總在班裡考一考二。還從二年級跳到四年級。又會唱歌，跑得又快。全校幾百人的大合唱，要她領唱：我說那個一來喲，誰給我對上一。什麼人革命扛大旗。對方唱：你說那個一來喲，我給你對上一，貧下中農扛大旗。歌是這麼唱，但母親是富農，連中農都不是。怎麼能扛大旗呢？於是，不讓她領唱了，後來又不讓她上學了。後來，就嫁給了一個趕大車的莽漢子。這恐怕是女英雄最大的悲傷了吧？母親當著父親面，也對我們講自己的委屈，父親不作聲。得了便宜的人不應賣乖。

但母親的英雄驕傲還在。地裡割麥是不能落在男人後面的，拾棉花等女人活計是要一個頂倆的。吵架鬧了彆扭，她從不主動給人說軟話，對丈夫，甚至對兒女也如此。我還記得她生了氣，躺上床上不吃飯，給她說話也不理，好幾天對著全家人使小性兒。

那一年，她兒子差不多也就一週歲左右。老是得病，一次病得厲害，看過好幾個大夫，都說活不了了。下著大雨，她蹚著沒膝的水，懷裡抱著我回家來。到村口時，就一個勁的提醒著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就說是被雨水打的，沒人知道是眼淚。有人問，就說孩子吃了藥睡著了。沒事沒事……回家拿把鐵鍁，到地裡刨個坑，把孩子埋了。只說丟了，就說被人偷著抱走了……

妹妹也是個英雄人物，小小年輕就打得男生哇哇哭。上小學成績一直把頭，中學後再不愛學習，就一人去闖天下。作過打字員，當過業務員，吃不上飯時還去火車站給人扛過行李。一路跌跌撞撞打拼過來，又混到公司小頭目位置。她看不順眼的地，逮誰喊巴誰，也不管不顧。有自己的鐵哥們姐妹，也有的是死對頭。這兩年，有個錢了，回家請客，讓當年的同學瞧瞧：當年你們學習是好，但又能怎麼樣？每月還不是兩千多塊錢的死工作？

她還偷偷的向我打探當年那個混帳老師的下落：就是他，老看我不順眼，還打過我兩巴掌。我都給他記著呢。看架式，她要找上門去，打還過來。我一再給她解釋：那老師不能算錯……他現在很不容易。老婆有病，兩個孩子又都窘迫。他現在一個老頭，瘦得跟個大煙鬼一樣，頭髮都快掉光了……妹妹這才作罷，又恨恨不提。

英雄，在我的父母看來就是不肯平庸，做人就要出人頭地才算不白活。所以，他們景仰那些有本領有才幹了不起的人物，甚至做事有些缺德的，只要有手段，他們也覺得佩服。我聽父親講過，有偷牛的霸氣，從牆頭上跳進來，拿了大砍刀，梆梆的拍著農戶的後脊樑，讓他開門；說有人和鄰居慪氣，偷拔了鄰居的棉花，被告到派出所，打了大半夜，只是咬牙不承認；說某人做買賣最會耍詭計，耍嘴皮子，白飯裡說出豆來，最能唬弄人錢；說有人賣棉花，偷著往裡面塞磚頭；說某某人打架不要命，剁掉手指不喊疼，哪家婦女在集市上和賣布的打起架來，抓得男人一臉花……說起這些，父親往往有語氣裡有羨慕意，面目有崇敬色。現在想想，他們也不是惡，因為他們只是說說，卻從來沒膽量做這些惡事。他們只是一種“英雄情節”，是對一些超能力的讚賞，無關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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