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叔走了。

2月27日，吳孟達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享年68歲。

和許多香港藝人一樣，吳孟達從“達哥”變成“達叔”，走完了一生的風雨顛簸。

回望這位港片時代的銀幕“綠葉”，一片恣意的“江湖”映入眼簾。周星馳的一句“我還無法接受”，也讓苦海再次泛起愛恨。

就像當年讓吳孟達一炮而紅的《楚留香傳奇》裡的臺詞：“自在江湖，隨心隨性，俠義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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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張婧怡

編輯丨雷伊斯

五十年前，走入香港無線藝員培訓班的吳孟達有些迷茫。“演員”身份帶來的名氣和享樂的資本，是他唯一的追求。

五十年後，吳孟達說，自己目前的追求是四個字：

“安樂茶飯”。

從貪求虛榮到安樂茶飯，這份坦率與自然、坦蕩與從容的真我、本我，吳孟達用了一生來找尋。

從走入名利場，到“荒唐、迷失、膨脹”

1951年，吳孟達在福建廈門出生。

1960年，吳孟達跟隨父母舉家遷往香港。彼時的香港，經濟騰飛初見端倪，然而吳孟達一家七口人擁擠在城市的角落，在十幾平米的狹小房間裡靠父親的藥材為生，過著拮据的生活。

對吳孟達來說，天賦是從小就展現出來的。從小喜歡看戲的他，逃票去看電影，回家給媽媽演繹電影橋段，不讀書卻鍾愛戲劇曲樂和電影。

“我很羨慕那些演戲的人：這些人的工作太容易了吧。偶然經過小攤子看到報紙，看到大字標題說誰去了馬來西亞登臺了，我覺得‘哎呦真的，出人頭地了，而且很容易啊。’朦朦朧朧我就發現了自己應該也有這個資格，有機會在演藝圈。”吳孟達這樣說，

“終歸是貪慕虛榮的心態，這是真話。”

不知是出於對錶演和模仿的熱愛，還是出於對所謂“虛榮”的貪求，1973年，20歲的吳孟達瞞著父親，報考了香港無線藝員培訓班，被成功錄取。很快，吳孟達和同期班裡的周潤發、杜琪峰成了好朋友。

香港無線藝員第三期培訓班合影

兩年後，吳孟達以第五名的成績從培訓班畢業。在培訓班裡的快樂日子瞬間被“職場”上的陰霾佔據，畢業後的吳孟達跑了三年的龍套。

培訓班裡的“小組長”身份和畢業時簽下的全職合同沒能讓他在演員身份中獲得優勢。

電影《喜劇之王》裡，場記對龍套演員尹天仇的那句“屎，你是一坨屎”，正是剛開始演戲時吳孟達的親身體驗。

好在跑了三年龍套吃到的苦，也預示著“甘”的到來。

1979年，《楚留香傳奇》一炮而紅。吳孟達在其中飾演的“胡鐵花”也備受關注。

在名氣和熱度雙高之下，吳孟達迎來了事業的高峰。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不輸周杰倫的程度。

“那時出了酒店一推門，就有一票女生在等你了。”年少輕狂的吳孟達沒能把持住，掉進了“酒池肉林”的誘惑黑洞。

吳孟達回憶當時的自己

這部讓他火遍港臺的電視劇《楚留香傳奇》裡有這樣一句話：“這就叫自搬磚頭自砸腳，自己放屁自己嗅。”說來也巧，已陷進燈紅酒綠的名利場的吳孟達，似乎復刻著“自砸自腳”的臺詞。

他將原本三個月的假期瘋狂延長到一年，招朋引伴、夜夜笙歌，揮金如土；不僅信用卡刷爆，因為流連賭場，他還欠下30萬高利貸。蜂擁而至的債主輪番堵門，一度被公司雪藏的吳孟達，惶惶如喪家之犬。

那時的吳孟達，被好友杜琪峰怒稱為“扶不上牆的爛泥”。

“出道即巔峰”的吳孟達沒守住自己，膨脹的他沉浸在酒色財氣的日子裡太久，迷茫和荒誕覆蓋了生活。

最嚴重的時候，六家高利貸同時找上門，堵在他家門口大吵大鬧。吳孟達把六個催債人帶進家裡：“要不你們現在砍死我，要不等我慢慢還錢。”

剛在名利場上享受過的快意生活，轉瞬間變成了被壓榨的拮据日子。

沒有戲接、被業界唾棄、被生活碾壓的吳孟達曾一連幾天將自己關在家中，也曾在水庫湖邊猶豫跳水自盡。坐了一趟人生“過山車”的他走到了人生的至暗谷底，甚至有了一了百了的想法。

不知是否巧合，在這部將他推上頂峰又推下神探的《楚留香傳奇》，似乎又一次預示吳孟達的未來“江湖”。

“人非但沒有權利殺死別人，也沒有權利殺死自己。”——楚留香

吳孟達沒有“殺死”自己，在名利場中膨脹又迷失後，他開始尋找新的自己。

甘當“綠葉”的無冕之王

儘管已被TVB雪藏，吳孟達還是選擇儘可能接戲還債。

“復出”背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堅韌和洗心革面的決心。

影片《喜劇之王》中，群眾演員尹天仇每天翻看著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試圖從中學習表演的技巧和成為優秀演員的能力。

當時處在人生低谷的吳孟達和尹天仇一樣，床頭始終放著一本《演員的自我修養》。

迷失自我的日子裡，他用心鑽研演技，找到了兒時模仿電影橋段、真正熱愛表演的自己。

1981年，在好友周潤發的推薦下，吳孟達參演了電影《執法者》，自此，吳孟達的演員生涯再次開啟，在小角色和“綠葉”配角里找尋自我的路途，也漸漸明晰起來。

1983年，杜琪峰協助王天拍攝《射鵰英雄傳》時，給吳孟達留了彭長老的角色；1985年，無線電視臺給出機會，他獲派出演《新紮師兄》，與梁朝偉合作；直至1988年，吳孟達債務終於還清。

就在債務還清的這一年，吳孟達遇到了比他小十歲的周星馳。

在20世紀的尾聲，和周星馳第一次合作出演《蓋世豪俠》的吳孟達，並不知道他的“綠葉”江湖也正緩緩拉開帷幕。

對吳孟達來說，90年代對他來說是別有意義的一個時期。

從1989年的《他來自江湖》開始，花天酒地世界裡的吳孟達被打碎，新的吳孟達走上了征程。

一部《賭聖》，打響了“達哥·星仔”的搭配名號，也讓吳孟達拿到當年金像獎的最佳男配提名。

隨後，隨著《鹿鼎記》《破壞之王》等經典作品的大熱，吳孟達的面孔因為他極具笑料的特徵和精湛的演技，也成為配角歷史上最經典、最令人難忘的記憶點。一部《天若有情》，則讓觀眾發現了吳孟達紮實的演技功底，並讓他一舉拿到人生唯一一個最佳男配角獎。

“論演出，有誰能跟我說吳孟達不行的？”曾任金像獎主席的陳嘉上這樣評價吳孟達，直言金像獎欠吳孟達一個影帝。儘管一直“甘當綠葉”的吳孟達沒能拿到影帝，但他令人記憶深刻的演技，早已將他推向觀眾心中的“無冕之王”。

昔日的“星仔X達哥”，已然變成“星爺X達叔”

可惜的是，進入21世紀，吳孟達和周星馳的合作因為種種原因不斷錯過，兩人的再度“合體”成了許多影迷的夢想。

在電影《少林足球》裡，吳孟達飾演一位孤立無援的黃金右腳，出於無奈，跪地頭給大佬擦鞋，卑微又悽慘，可憐又無助。彼時早已翻紅、在片場飾演著這樣卑微角色的吳孟達，不知會不會想到剛出道時為人端茶倒水，和被雪藏後倍感生活壓迫的那個自己。

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夢想著“鹹魚翻身”，被埋沒被唾棄，也想告訴自己“最重要是開心”。吳孟達在不斷飾演著這些角色，演被人踩在腳下的黃金右腳，也演他自己。

《少林足球》之後，吳孟達和周星馳終究沒能再度攜手，影史上一段合作“佳話”也自此逝去。

吳孟達離世，一段臺詞被網友找出，引發無數共鳴。還年輕的兩人握手，說一句“有機會再合作”，二十餘年後的兩人也未曾想過，分別，也許意味著不再重逢。

時隔多年，“達叔”似乎已經漸漸成為一種記憶，而非一種可觸碰的現實。一路走來，吳孟達見證著香港電影的王朝盛世，也揮別著港片時代的沒落和遠去。

英語還說得不太流利的周星星、尚年輕壯實的成龍、英氣逼人的“發哥”、容顏傾城的張曼玉……還有他，用一生找回自己的“達哥”。

2019年，周星馳導演的喜劇電影《新喜劇之王》，反響平平，人們沒能再從電影裡找回昔日的笑聲。

“達叔”離開了，無厘頭喜劇似乎也早已“死去”，留下一片唏噓與追憶。

像電影《天若有情》的同名主題曲裡的歌詞所唱的：

“過去你曾尋過/某段失去了的聲音/落日遠去人祈望/留住青春的一剎/風雨思念置身夢裡/總會有唏噓。”

結語

這是個流行離開的世界，而我們並不擅長告別。

達叔最近一次出現在大眾視野裡，是在《王牌對王牌》的節目裡。

綜藝舞臺上，他回顧起自己的患病歷程。

“那個時候真的什麼都做不了，心裡面很多事情想做，力不從心，包括感覺幾年沒拍了，好像跟很多觀眾朋友距離愈來愈遠了。”

“夜闌人靜的時候，感覺好像自己就要走了。沒想到還有機會，寶強又請我，多活一陣子。”

“多活一陣子”，因為觀眾，也為了觀眾。

這番話是吳孟達對觀眾說的，也像是對當年“貪求虛榮”走上演員路的自己所說。他不是改變了自己，而是“重拾”。

2017年拍攝《流浪地球》，心臟還沒有完全恢復的吳孟達穿著70斤的太空衣，幾近虛脫暈倒，依然堅持著拍完。敬業和熱愛成了他做演員的原則。

達叔走過人生江湖，找回了自己。

參加《十三邀》訪談，節目給他寫了一段主題詞：

“人生如此漫長，巔峰不迷戀，谷底不自戀。不自得，兼併取。心正，意誠。”

這段話，寫給《楚留香傳奇》裡的胡鐵花，寫給《九品芝麻官》裡的眼鏡師爺包有為，寫給《食神》裡的“大快樂”老闆，寫給《賭聖》裡的三叔，寫給《少林足球》裡的明鋒……“兼併取”，寫給他所有角色；“心正，意誠”，寫給吳孟達自己。

金庸說，“人就是江湖”。

在生命的最後瞬間，達叔也許會看到兒時那個對著電視節目模仿人物、逃票去看電影看戲的小孩。小孩還沒想到自己的未來，沒猜到自己“王牌配角”的人生戲碼，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演之路正在啟程。

古稀之年的吳孟達把自己的人生寫成了一段傳奇，也用一生的時間，找回了自己。

“天下之味，一碗安樂茶飯。”達叔，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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